经过百工学堂一事,众人的想法变了。
就像国子祭酒在文章里说的:“百工学堂,招平民,兴教化,人人得以读书,贱籍亦可向学,这是百年难遇的大作为、大创举……若能在全长安、全大业普及,大业,兴矣。”
正如李玺计划的那般,学子们把这份功劳归到了魏禹头上。
尤其是那些出身庶族或寒门、最懂得求学之难的学子,俨然把魏禹当成了文人中的英雄,士族中的清流。
看着魏禹被一群学子围在中间,李玺骄傲得吃了满满一碗肉丸子。
牛叉叉的魏少卿。
我的!
李玺踩着宵禁鼓回的长乐宫,先去见了太后,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泡热水澡。
魏禹照例把他送回去,却不被允许进寝殿。
李玺刚洗完澡,浑身热乎乎、光溜溜的,蒙着被子窝在床上,悄悄问:“还在外面吗?”
“阿郎说的是谁?小胡椒吗?还是小炉子?哦哦,还有二灯和三喜,吃了您带回来的芙蓉糕,都要给您磕头呢!”
李玺呵呵一笑:“无花果呀,没记错的话,你还没净身吧?这后宫除了圣人和我,似乎不许没净身的男人进来吧?你说,我要不要去跟姜公公说一声,给你一刀来个干净?”
无花果腿一软,“阿阿阿、阿郎,那什么,魏少卿确实在外面,前后约摸半个时辰,一共踱了十三步,扭头二十回,眨眼百余次,您还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去看!”
“乖。”李玺伸出一条小白胳膊,拍拍他的头,“雪还在下吗?他可穿着披风?”
“下着呢,披风倒是穿着,只是廊下有风,雪落了一肩头。”无花果小小地夸张了一下,“我方才瞧了眼,鼻头都冻红了。”
“该。”
李玺哼了声,嘴上可凶了,心却软成一团,“让他走,就说祖母叫他。”
无花果颠颠地去了。
李玺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一会儿,无花果就回来了,“魏少卿听了阿郎的话,走了。”
“是不是红着眼圈?有没有哭着喊着求我见他一面?”
无花果嘴角一抽,“有、有吧……”
“有吧?”李玺挑眉。
“有,绝对有,眼圈红了,还哭了,可伤心了。”
李玺一点都不心疼,“伤心就对了,就是要让他吃个教训,再敢有事瞒我,绝不原谅。”
无花果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长乐殿。
太后一瞧就乐了,“还没哄好呢?”
魏禹规规矩矩行了礼,如寻常晚辈对待长辈一般,轻叹一声:“怕是要气上几天了。”
太后纳闷,“不是方才还一道出去吃饭么,难不成是分两桌吃的?”
“还真让娘娘说着了,就是分开吃的。”魏禹笑着点点头,有心让她乐呵乐呵,便把这一天的情形捡着有趣的说了。
太后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小册册,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三五岁的时候都没这么小心眼!”
“是我的错。”魏禹轻叹。
太后顿了一下,温声道:“这回不赖你,是我发的话。”
魏禹没耍心机,直截了当地问:“女学已然办了起来,再拦着恐怕不行,按原先说的,让郡君打理吗?”
“嘉柔打理可以,这名头却不能落到她肩上,就说是我办的吧,有什么,让他们冲着我来。”太后冷哼一声,话说得柔和,神情间自有一股傲气。
魏禹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太后瞧着他,道:“女学之事是其次,倒是你,若那些人要对付册册,第一个就得拿你开刀,你可怕?”
魏禹微微一笑,摇摇头。
就算没有遇到李玺,他也会走上这条路,区别只是豁出性命,拼上一把,还是护好自己,免得让在乎的人为他担忧。
真正在意他、他也在意的,不过是一师长,一知己,一患难之交,一授业恩师,一血脉至亲,还有就是独一无二的李玺。
只要这些人不欺他、害他、设计他,旁的人,哪怕使出如何阴险诡谲的手段,他都不怕。
从长乐殿出来,魏禹又去看了李玺。
李玺已经睡着了,身子歪着,被子团着,白嫩嫩的膀子露在外面。
魏禹给他掖好被子,亲了亲额头,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出了宫。
夜已深了,街上只有巡逻的街使,瞧见魏禹,连文书都不用看,直接放行,还要用敬佩的目光送他走远。
“魏少卿可真够辛苦的,连着十余日了吧?又要处理大理寺卷宗,又得顾着百工学堂。”
“谁说不是呢,幸亏朝中还有几个像他这般干实事的,单靠着那些光点卯不撞钟的,大业,呵,早完了!”
“且看着吧,过完年,兴许哥几个就得把‘少卿’的‘少’字去喽!”
“……”
长街寂静,魏禹款款独行。
旁人看到的只有荣耀,他自己经历的却是黑暗、孤寂、漫长,还有随时闪现的凶险。
世间的事,大抵如此。
大理寺官署。
一灯如豆,映着伏案工作的身影。
魏禹提着两壶酒,一斤酱牛肉,放在书案上,“就知道老师不会好好回家休息。”
郑权抬头,呵呵一笑:“去了洛阳这些时日,一直惦记寺里,
不翻看翻看,睡觉也不踏实。”
魏禹斟了酒,推到他面前,“小师弟可安好?”
“没事了,解决了,暂时留任,明年再说。”郑权含糊一声,“来,陪为师喝上一杯。”
魏禹手上一顿,敛去眼底的异色,从容地与他推杯换盏,边喝边说着大理寺中近来发生的事。
至于魏禹口中的“小师弟”,郑权的独子,两个人都没提。
酒罢,郑权去后衙休息了。
魏禹也回了自己的房间,翻看起洛阳传回来的卷宗。
洛阳的事是萧子睿经手办的,据他言谈中透出来的一星半点,魏禹隐隐猜到,郑权的儿子郑仁犯的是贪腐案,且贪的是户部拨给灾民修桥的钱。
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郑权的为人,魏禹是清楚的,出身庶族,不肯依附权贵,虽进了龙阁,却被世家门阀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不然也不会满身才干依旧是个大理寺卿。
这么大的案子,他怎么解决的?
魏禹下意识看向柜子最上格,他的私印,被挪动了位置。
“青哥儿,谁进过这里?”
守门的小吏是魏禹亲自挑选的,若非绝对可信之人,不可能动他的私印。
“自您走后,小的一直盯着,只有郑寺卿来过。”
“你可全程陪着?”
“没,寺卿说他找几卷案宗,让小的在门外守着。”
“什么时候?”
“一个半时辰之前。”
魏禹心头一凛,那时候,老师不过刚从宫里出来……
老师为何要动他的私印?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似乎为了掩盖这世间的不净,也似乎什么都不为,人世间闹得再天翻地覆,于它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日早朝,积雪足有半尺厚。
文武大臣们拎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踏上九尺高台。进门之前都要跺跺脚,免得沾湿太极殿的青石板。
魏禹的心异常平静。
比他以为的还要平静,尤其看到李玺之后。
李玺难得冒着雪跑过来了,却困得眼泪汪汪,悄悄地靠在二皇子身上打瞌睡。
直到御史大夫出列,高声道:“臣弹劾大理寺少卿魏禹,贪墨户部拨给百工学堂的银钱,私购田宅!”
李玺猛地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