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权很快就来了。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还是那双穿得磨出毛边的皂靴,还是那副两袖清风的模样。
魏禹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变质。
“我以为您不会来。”他说。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郑权道。
师徒相顾,一时无言。
最后,还是郑权先开的口,用的是往常教导魏禹的语气:“放弃吧,你一个人斗不过全大业的门阀,就算加上圣人也不行。”
关陇世家、山东大儒,哪一个不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历朝历代皇权更迭,哪一次少了他们的参与?
先帝能打下天下,凭的是关陇之地数个世家大族的兵力、财力支撑;今上能坐稳龙椅,少不了那卷山东大儒提笔写下的即位诏书。
放眼当下,各路、州、县,乃至禁军、府兵,哪里没有他们的人?
这些世家大族就如同一棵棵枝繁叶茂、遍地生根的大榕树,地底下看不到的盘根错结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要兵权有兵权,要民心有民心,若真闹起来,推翻皇权都是有可能的。
“这是对的吗?”
魏禹对上郑权的视线,沉声问:“老师觉得,纵容门阀拉帮结派、打击异己、陷害忠良,甚至对抗皇权、阻挠立后、干涉储位,是对的吗?”
“不对。”郑权长叹一声,“但是你我无力反抗,至少现在不行。”
“为何不行?圣人打压门阀之心已坚,户部、礼部、太府寺的新任长官皆出身庶族,帝后大婚后恩科加试,若能选出更多寒门与庶族的有才之士,何愁无力反抗?”
郑权叹道:“那是树呀!你挖过树吗?见过树根吗?你可知道,树底的根基远比你所看到的树冠茂盛十倍、百倍?”
“你以为斗倒了萧家、窦家、柴家就能沾沾自喜了吗?还是说,你真以为他们已经被你和那位小福王彻底击挎了?”
郑权嗤笑:“若果真如此,你今日何来这场囹圄之祸?你的小师弟又如何会被奸人构陷,落入他人圈套?”
魏禹心内暗哂,他落入晋阳大长公主的圈套,到底是谁的手笔?没想到郑权会如此从容,甚至优越感十足地问出口。
短短数月,他已经不认识他的老师了。
郑权还在教训他:“收手吧,认个输,这事就算了结了。蚍蜉撼树,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魏禹看着他,目光复杂,“您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郑权自嘲一笑:“从前是我太天真。”
魏禹喉头微哽:“学生进入郑氏族学的第一天,学的便是《孟子》。”
彼时,年
轻的郑权临窗而立,手执书卷,大声诵读,是何等意气风发?和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蚍蜉撼树”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魏禹问:“您可还记得,是哪一篇?”
郑权眸光微闪,“忘了,早忘了。”
“那学生背给您听——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连背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坚定。
“别背了。”郑权道。
“老师可还记得其中意旨?”魏禹问。
郑权艰涩道:“闭嘴。”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反省自己觉得理直,纵使面对千万人,也勇往直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纵使千万人阻止,也毫不畏惧!”
“我叫你闭嘴!”郑权恼羞成怒。
“你当真以为,凭着你会背几段热血之语,会查几桩案子,会巴结一个不学无术的小福王,就能立下从龙之功,富贵一生,名垂青史吗?”
魏禹怔住了。
半晌,方道:“老师觉得,我对抗门阀,是为了富贵一生?”
“少年热血也好,心怀万民也罢,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身,本本分分把官职保住,将来何愁没有机会入主龙阁,为民请命?”
郑权嗤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日日想着扭转乾坤,如今方才知道,自己终归是个普通人。”
“是吗?”魏禹掀了掀唇。郑权说了这么多,他真正在意的唯有一句——
“福王并非不学无术,老师早晚会知道。”
郑权摆摆手,不甚在意道:“是不是的,都不打紧,他一天得不到门阀认可,就一天别想争得储位。”
那就走着瞧吧!
魏禹在心里说。
郑权语气放缓:“这件事,你也别怪为师,为师这是在帮你。若放纵你折腾下去,别说将来,眼下这个大理寺少卿你都保不住!”
魏禹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没必要了。
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明目张胆干坏事的恶人,而是冠冕堂皇行凶,却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的伪君子。
比如,郑权。
比如,晋阳大长公主。
***
夜深了,魏禹久久不能入眠。
以往这个时候,他要么在哄李玺睡觉,要么被李玺黏着,睡不了觉。
想他的小虫虫了。
“噗呲噗呲~”
可爱的响声,从窗外传来。
魏禹起身,走至窗边。
“叽咕叽咕~”又响了一声。
魏禹打开窗户。
窗台上多了一只胡饼,夹着葱丝和羊腿肉,出自他常买的那家街角食铺。
魏禹眼底不自觉漫上笑意。
他把胡饼拿起来,吃了一口。
“噗呲噗呲~”
窗台上又多了一碗胡辣汤。
一只白嫩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
魏禹笑问:“哪里来的小神仙,敢问尊姓大名?”
“叫我神龙小殿下。”
压着嗓子,声音粗粗的,却越发可爱。
魏禹心头一热。
这是那日,在长乐宫的龙榻上,两个人口口口口的时候,小金虫虫给自己起的花
名。
“神龙小殿下,可否来只汤勺?”
窗外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根小树枝放到窗台上。
比筷子略短些,两端参差不齐,中间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刚折下来的。倒也用心,至少拂去了泥土,又剥了皮。
还附带说明:“神仙界的汤勺就是这样的。”
魏禹眼底的笑满得装不下了。
他支起窗扇,捉住那只小白手,顺带着把手的主人抱进屋里。
“大胆!竟敢冒犯神龙小殿下!”李玺呲着小白牙,笑得可欢。
这笑,如春意盎然,如阳光灿烂,拂去他心头的阴霾。
“来多久了?”魏禹把人抱到床上。
“刚来,不过,我先前走的时候在墙上放了一只耳朵,什么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魏禹笑问。
李玺清了清嗓子,说:“书昀兄,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故事吗?一千里的大堤呀,都能被蝼蚁破坏,谁说蚍蜉不能撼大树?如果千万只蚍蜉齐心协力,一定能把树挖倒!”
魏禹挑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这么用的吗?”
李玺嘻嘻一笑,小虫爪毛乎乎地拍在他胸口,“领会精神,领会精神就好。”
魏禹心头微热。
小虫虫的安慰,他收到了。
李玺扭了扭,又说:“书昀兄,你若想做第一只站出来的蚍蜉,我就跟在你后边,保护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