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说得很明确, 魏禹的病症不是失忆,而是一种认知的“退行”,用御医的说法就是——
陷在某一段回忆里, 走不出来。
他记得每一个人, 潜意识中知道郑嘉柔是“娘亲”,太后是“祖母”, 也知道李玺是他最重要的人。
只是以为,自己现在六岁。
六岁那年, 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
魏禹三岁时生母难产而死,父亲为了娶到萧家女,把他送到了猎山下的外祖父家。
那时候,外祖母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外祖父、舅舅、舅母,还有三个表兄。
起初,魏禹生活得还算不错,外祖父和舅舅很疼他,常常向村里的教书先生借来书给他看,还说等他满六岁了就送他去学塾读书。
然而,就在六岁那年, 村里闹鼠疫, 外祖父和舅舅相继染上疫症,去世了。
舅母到处说他不祥,把他赶去了猪院旁的草棚。
猪圈里总共养着十来头大母猪,是舅舅替村中的富户养的, 舅舅死后, 这个重担就落在了魏禹肩上。
那时候, 他周岁还没满六岁。
瘦瘦小小一个, 还没有猪草高。
李玺决定带魏禹回去,陪着他一起“走出来”,就像当初在学宫时他帮自己一样。
青牛车在遇袭的那天夜里撞坏了,好在蜗蜗机灵地躲了起来,没受伤。
李玺请人打了一驾新车,依旧是雕花围栏,可拆卸的车顶。
临近过年,接连下了两场雪,天气越发冷了。李玺叫人把车上的帷幔换成毛毡,车里燃上大肚炉子,炉上煮着甜梨水,还放着果脯、甜点、小肉干。
以往,这些都是魏禹来准备。
驾车的康伯关进了刑部大牢,王府从仆役到管事全都被查了个底朝天。
无花果紧张得不行,谁都不肯信,凡是涉及到李玺的事都是他亲自动手。
胡娇嘴上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声不响地搬到了李玺隔壁,即使魏禹在她也不再轻易离开。
此时,无花果驾着车,胡娇盘腿坐在车顶上,旁边蹲坐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熊狮犬。
熊熊子这些天也不跟着的李仙芝去军营了,而是日日守在长乐宫。尤其是李玺睡着之后,它就警惕地蹲在门口,谁叫也不走。
李仙芝、蛛蛛、圣人、太后,以至萧子睿、柴阳等人,都没闲着,把埋在王府各处的暗桩一个个揪出来。
这么多人都在默默地疼爱着李玺。
而他,也在努力疼着他的魏少卿。
“书昀兄,吃果脯。”李玺捏了一片香蕉干,巴巴地送到魏禹嘴边。
魏禹没有立即吃,而是天真地盯着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叫哥哥。”
在他心里,小瓢虫就是他的弟弟。
……或妹妹。
“哥哥~”李玺脸皮可厚,黏黏乎乎叫了一声。
魏禹从小就是个小古板,绷着脸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李玺特意说道:“这果子是昆州进贡的,原本放不了几天,幸好书昀兄聪明,让灶上烘成了香蕉干,又甜又脆。”
魏禹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丝丝小天真,“我?”
“对,就是你。”李玺有意引着他往下想,“除了这个还有荔枝干和龙眼干,书昀兄可还记得?”
魏禹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虽然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但确实记得。
李玺扒到他身上,软声道:“书昀兄别急,就算你一直是六岁也没关系,我会养你的。”
魏禹脸一绷,“是我养你。”
李玺嘴角翘起来:“说好了,你养我啊!”
魏禹认真地点点头,叮嘱道:“不要自己飞出去,会被坏人拍死。”
李玺鼻子一酸,小瓢虫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大极了,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他还牢牢地记在心里。
“车里可是小福王和魏少卿?”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进来。
李玺最敬重老人家了,忙掀开车帘,“是啊,老伯找我,还是找书昀兄?”
“都一样、都一样。”老人家呵呵一笑,递过来一个古朴的木匣子。
“老朽听闻小王爷和魏少卿要去猎山养病,没什么可送的,只有这一匣《诗》之孤本,二位若不嫌弃,闲暇时可翻阅翻阅。”
“既是孤本,自然珍贵无比,这怎么好意思……”李玺正要拒绝,身后便伸过来一只手,接过了木匣。
“我想要。”
“我想看书。”
魏禹直愣愣地盯着木匣,说。
老人家目光闪了闪,明显瞧出魏禹的样子不太对,迟疑道:“魏少卿这是……”
李玺坦诚道:“那天夜里被恶人围攻,书昀兄为了救我被断裂的屋梁砸中,伤了脑袋。”
老人家抓着拐杖重重顿地,“天杀的贼人,怎的专挑好人祸祸!魏少卿满腹诗书,一腔才华,就这么、这么……”
越想越气,竟掉下泪来。
老人家一边哭一边向围过来的人说。
李玺没阻止。
魏禹做过的事,得罪的门阀,遭受的迫害,百姓们应该知道。
原本还在观望的百姓们纷纷涌过来,扒着车拦跟魏禹说话。
魏禹突然把李玺护到身后,警惕地盯着这群突然冲过来的陌生人,眼神中有慌乱,有畏惧,也有坚定、勇敢和故作凶恶。
直白而稚嫩,不该属于一个成年人,尤其是向来沉稳睿智的魏少卿。
李玺扒着魏禹的肩膀,悄悄抹掉眼角的小泪花。
他的书昀兄,即使只有六岁,在危险到来的时候,也会第一时间保护他。
许多人都哭了。
尤其是那些一直仰慕魏禹的小娘子。
大伙不由分说地往青牛车里塞东西。
这个送一篮子鸡蛋,那个递两兜烤芋头,还有几位小娘子求了平安符,红着眼圈丢过来。
数丈宽的天街,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
晋阳大长公主的车驾被拦在后面,前面堵着好几辆马车。
车夫怕晋阳大长公主怪罪,忙跑过去问。
前面的车夫不仅不着急,反而叹了口气,说:“小福王和魏少卿出城养病,百姓们正围着他们送东西呢!唉,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居然打伤魏少卿。”
“还能是谁?八成是魏少卿一心为百姓办事,得罪了权贵……”再前面那个车夫扭过头,压低声音。
再再前面那个也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们说,这缺德事会不会是晋阳大长公主干的?魏少卿前脚
刚出事,后脚那位长公主就被贬为了‘晋阳夫人’……”
“要我说,那位就是不知足,仗着早年间的那点功劳逞脸,若非圣人仁慈,能让她蹦跶到现在?”
“谁说不是呢!”
这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晋阳大长公主耳朵里。
随行的嬷嬷心惊肉跳,讪讪开口:“一帮子愚民,如何知道主子的深谋远虑!”
晋阳大长公主闭着眼,看不出喜怒。
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
从前,她只认为李鸿软弱无能,李玺不学无术,魏禹乳臭未干,不成气候,如今看来,人家已经不声不想地揽住了这天下最有力量的东西——
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