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焕章死在凌晨, 却是早上才被发觉。
昨夜轮到九姨太守夜,九姨太年方十八,原本是茶楼馆子里的卖唱姑娘, 孟老爷茶没喝两口, 眼睛盯上了姑娘浑圆的大屁股,花了三百块钱纳了个九姨太, 九姨太自小孤苦, 来到孟家以后一下多了数位姐妹,姨太太小姐全混成一堆, 自此染上了个打麻将的新嗜好。
给孟焕章守夜前一晚, 她同几位姨太太正是通宵麻将,于是守夜时便频频瞌睡, 同屋丫鬟陪她打了一夜的麻将, 两个十八岁的姑娘一齐打瞌睡, 连孟焕章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孟焕章虽然久病卧床,但因他时常生病,这两年也大病了好几回,每回病好还有心思娶新的姨太太, 故而孟家上下都以为孟焕章熬一熬, 熬过去病好了, 又是位生龙活虎的色中饿鬼,说不准还要再娶个姨太太。
然而孟焕章便是这样很痛快也不打招呼地暴毙而亡, 死的时候失禁尿了一身, 床铺都骚烘烘的,九姨太守夜睡在外头, 全然没有察觉。
七八个佣人浩浩荡荡地进来收拾床铺, 然而没有人哭, 也没有人面露悲色,九姨太发现孟老爷死了,将这消息告知外头的佣人后,就心无旁骛地带着自己的丫鬟回小院补眠去了。
孟素珊来了。
房间里有了哭声,这才有个死了人的动静。
“庭静呢……”
“已经着人去码头叫了。”
孟庭静在码头坐了一夜。
他生于斯,长于斯,在七岁时,孟家老太爷就带着他来到码头,手指着那片茫茫大海,告诉他以后这里归他所有。
秋日的海风逐渐变得残酷,吹动着孟庭静的头发与绚烂的朝霞。
孟庭静脸上没有表情,同时心中亦是空荡荡的,只有海风,只有朝霞。
阳光铺洒下来,海面波浪翻滚,那幅度很小很轻柔,叫人看着心也跟着宁静。
人世波涛,孟庭静发觉自己这么些年似乎一直都在逆流而上。
到了该接管家里的生意年纪了,他不乐意,跑去英国留了几年学,拿了学位也打服了同学,留学回来以后,上下不服,又是雷霆手段将所有不服管的全都整了个遍,牢牢地将家业攥在了手里,他不是没有遭遇过困难,只是自信自己无论遭遇何种艰难险阻,都能劈风斩浪,无所不能。
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无所不能的人。
孟庭静屈起一条腿,胳膊垫在腿上,面向着泥沙俱下的大海,他想:宋玉章算什么呢?不过是美一些,聪明一些,狡猾一些,性情温柔有趣一些……
孟庭静垂下眼,发觉自己依旧是想要宋玉章。
哪怕现在闹得很难看很不体面,他还是想要。
他知道他在那么个人身上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心思,这很不寻常,几乎等同于错误。
就这样爱他么?
孟庭静面无表情地拷问了自己。
良久,他依旧是没有得出答案。
因为一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说不清,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爱”。
一辆横冲直撞、急急停在海边的车辆惊扰了孟庭静的沉思,孟庭静面色不善地扭过脸,来人是孟家的老仆,一下车便惊惧地嚎啕大哭,“少东家,老爷走了——”
孟庭静火速赶回了家。
家里正是一片愁云惨雾。
孟焕章的死后知后觉地席卷了孟家上下,虽然伤心的人并不多,但总要作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彼此装模作样地攀比着,就真的开始哭自己的伤心事了。
九姨太补眠醒来,意识到自己昨夜的疏漏,怕会被清算,于是又回到孟老爷的房间哭哭啼啼地叫“老爷”,之后孟家的姨太太和小姐们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
一个哭,个个哭,哭声此起彼伏,大有一较高下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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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静大步进来时,便听到满屋的哭声。
孟素珊在宋晋成的怀里已止住了哭声,只是默默地流眼泪,见孟庭静回来后,立刻上前扑抓了过去,孟庭静手扶住她的胳膊,便听孟素珊道:“庭静,爸爸没了。”随后,孟素珊便抱着他泪流不止,宋晋成也过来了,他边拍妻子的背,边对双眼赤红的小舅子道:“庭静,老爷子走得很安详,节哀吧。”
孟庭静毫无反应,是真正的毫无反应,思绪之中对“孟焕章死了”的讯息只是流水而过,仿佛是听闻个陌生人死一般毫无感觉,兴许听了陌生人死,还会好奇唏嘘一番,而他现在,却是毫无感觉。
拍了拍自己姐姐的背,淡淡地说了句“没事”,孟庭静冲那些哭哭啼啼的姨太太和妹妹们挥了下手,“安静。”
姨太太们深知孟家真正做主的人是谁,当下都捏着手帕向后退却地不吭声了。
孟庭静又拍了下孟素珊的背,将孟素珊推还给了宋晋成,上前察看孟焕章的情况。
孟焕章脸色都已经发青了,毫无疑问是死得透透的。
孟庭静招了佣人,“给他换衣裳,准备发丧。”
“是。”
孟庭静转过身,目光扫向那群姨太太和妹妹们,“都回自己的院子。”
姨太太和小姐们有几位正是通宵麻将过来,哭得哈欠连天,一听这话,立即心花怒放扭扭捏捏地走了。
将“闲杂人等”赶走后,孟庭静又走到孟素珊身边,孟素珊两眼红肿,人靠在宋晋成怀里,手捏着手绢堵在心口,满面悲伤。
“姐夫,你也先带姐姐回院子里休息吧,这里有我。”
宋晋成看了一眼孟庭静,心里很清楚他们这些人对父亲的感情有限,搂了妻子的肩膀道:“好了,我们回去吧,让庭静自己处理。”
孟素珊依依不舍地看着孟庭静,一直被丈夫搂出了房间,仍在不断回头。
她扭过脸,又低泣了一声。
“别太难过了,老爷子走得没什么痛苦,生老病死,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