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春梦里的“姐姐”,是谁?
或许是因为顾忌性别之差,周瑭很少参与官宦家小娘子们的游乐活动,在侯府外没有相熟的小娘子。算来算去,能被他称作“姐姐”的,似乎只有薛萌一人。
但从他帮薛萌和贺子衡牵线搭桥的行为来看,周瑭对薛萌又绝无他心……
薛成璧紧绷的唇角略微放松。
周瑭没有确切钟情的女子。
或许那只是一个假想的对象罢了。
少年慕艾、男婚女嫁乃天经地义,若有机会恢复真实性别,周瑭定也更喜爱女子。
世间夫妻有相敬如宾,亦有貌合神离。就算周瑭有了妻子,他们也可以时常见面。
可是一想到周瑭怀里依偎着一另一个人,薛成璧眉宇间便染上了烦乱。
不,他没理由为此不悦。
他捏了捏眉心,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按压下去。
当晚,宵禁之后,他带着周瑭来到了城墙脚下。
夜色中的城墙漆黑如凝铁,城墙上均匀排列着点点火光,还有几队戍城卫来回巡逻。防守严密,似乎连一只鸟都无法飞跃。
“我们真的要翻.墙?”周瑭喉头滚了一下,“要不还是明早吧。”
薛成璧注意到少年偷偷往后挪动的脚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怕了?”
“谁怕了!”周瑭立刻挺了挺胸膛。
这么说着,手上却很诚实地拽紧了薛成璧的衣角。
好像只这一小片衣角,就能给予他莫大的勇气似的。
“虽然遵纪守法比较好……不过和哥哥一起,翻.墙就翻.墙。”
薛成璧眼底的笑意真切了些,捉住了少年那只缺乏安全感的手。
在周瑭生起挣动的念头之前,薛成璧引着他的手指向前方。
“看。”
“?”
“看城防的布局。”
“……唔。”
周瑭忘了被捉住的手,照着他的话仔细观察,慢慢摸索出了戍城卫巡逻的规律。
薛成璧问他:“你觉得该怎么出城?”
周瑭想了想,用很不确定的语气指出了一条路线。
“还不错。”薛成璧平平道。
涉及武学,他对周瑭的要求十分严格,从小到大以批评居多,因为这些东西在关键时候能救周瑭一命。这一声“还不错”,已经是莫大的褒扬。
周瑭粲然一笑。
“但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薛成璧认真指出了一处疏漏,外加两处改良方案。
待他确定了周瑭已经完全记住了路线之后,薛成璧松开了他的手:“跟紧了。”
周瑭这才意识到,自己握了公主的手好一会儿。
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松开手反倒觉得凉。
周瑭默默把手缩进了袖子里,又往上提了提领口,把脸蛋默默埋进了衣领子里。
只不过,为了跟上薛成璧,周瑭一旦运起轻功,风便吹开了他的衣领,将他脸上的薄红暴露无遗。
城墙上的风很大,不远处飘动着点点火光,仿佛一只只怒目圆睁的眼睛,随时都会察觉他们的行踪。
周瑭落在城墙上,脚步悄无声息,四周只有风声和他飚到最快的心跳声。
他好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好像从始至终只盯着薛成璧的背影,那急促的心跳也是为对方而跳动的。
翻越城墙之后,他们又疾行了一阵,直到进入一片密林,才停下了脚步。
回首遥望,京畿城墙已经远在千米之外了。
“我们……就这么过来了?”周瑭小声纳罕。
那可是国之都城的铁壁啊,就算突厥的铁骑也无法攻破。凭自己这练了不到十年的三脚猫功夫,就轻而易举地跨越了?
“没有真正的牢不可破。”薛成璧道,“足够细心的观察和足够周密的筹划,以你的轻功,能突破任何围困。”
周瑭还是那种不自信的表情。
薛成璧顿了顿:“不要小瞧自己。”
他嗓音微缓:“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有天赋?”
周瑭一愣,再三确认,才能肯定这是一句赞扬。
“没说过……没说过我很有天赋。”
察觉到少年嗓音下压抑的激动,预感到少年即将会像小狗一样扑过来……薛成璧别开视线,转身就走。
他一直都不太能招架周瑭的热情。
“刚才风大没听见,哥哥再多说几遍!”
少年雀跃的嗓音飞入耳畔,好像要飞到他心里。
薛成璧绷起脸,很快地搓了一下周瑭的脑袋,揉乱了少年的头发。
触感柔软,犹如幼兽的绒毛。
这一揉搓,因为秋日的干燥,少年脑袋炸起一根根乱毛,又像朵蒲公英。
薛成璧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小下。
周瑭按住飞扬的额发,气恼地“哎呀”一声,脸上却是笑的。
笑着,他暗暗握了握拳头,感觉自己终于攥紧了一分力量。
能够安身立命,能保护自己、保护他人的力量。
翻越城墙时周瑭脑门上沁了汗珠,此时风一吹,汗一凉,太阳穴隐隐作痛,刚痊愈的伤寒似乎有去而复返的迹象。
一件外袍罩下来,裹住了他的脑袋。
外袍温暖,还隐隐带着梅花香囊的气味。
“我们回家。”
薛成璧的嗓音流淌在夜色里,藏着一缕温柔。
“……嗯!”周瑭点头。
星垂野阔,天地之大,仿佛任凭他们驰骋。
*
转眼桂花送来香风阵阵,到了秋闱放榜的时节。
乡试的主考官是太子党,他对景旭扬这个太子伴读的文风,当然熟记在心。
在他的预期里,即便自己不做什么,以景旭扬的文采,也必定会拔得头筹。
但在房官呈上来的荐卷里,冷不丁闯来一匹黑马。
副考官知晓其中利益纠葛,一方是太子,另一方虽足叫人惊艳,却是从未见过的行文,想来是个没什么家世撑腰的白衣书生,不由左右为难。
主考官亲自阅了卷,沉吟许久,批了一句“杀伐过重”。
他脸上不敢显露出憾色,内心却深觉惭愧。
秋闱张榜当日,薛成璧没有去看榜。
他在禁军府办事,“武安侯府的二公子中了亚元”的消息传入府中,很快就不胫而走。
“是薛二公子?那个经常帮禁军缉拿要犯的薛二公子?”
“那是他同名的双胞胎弟弟吧,一文一武少年得志……”
“得了吧,那全都是他,他一个人就是文武全才。真是老天爷追着赏饭吃啊。”
“实乃武安侯之幸啊。”
“更是禁军府之忧!若薛二公子走了仕途,就没空帮我们抓逃犯了……”
消息传来,薛成璧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审问犯人,声线平稳没有一丝异样。
不是解元,而是第二名的亚元……他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周瑭会不会失望?
道贺声接二连三传来,汇聚成喧嚣的潮水,吵得薛成璧额角抽疼不已。
他面带微笑地一一应付,寻了借口便抽身而出。
但还有人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甚至尾随他出了城,往翠雨居所在的太行山中跟来。
薛成璧行动如常,凤眸却沁了寒意。
他步入山林,那尾随者自恃武功高强,没有半分迟疑地跟着进了山林间。
然而,进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薛成璧的身影就凭空消失了。
尾随者怀疑自己暴露了行踪,立即隐蔽在树后,四下里张望。
直到他的脖颈间贴上了一件冰凉的利器。
“谁派你来的?”薛成璧阴沉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
尾随者瞳孔紧缩,左手即刻探囊入怀,摸向暗器。
刚触碰到,便觉左手一凉,紧接着就是钻心的剧痛!
薛成璧砍下了他的手指!
“罢了。”薛成璧似乎丧失了全部的耐心,嗓音里满是不再压抑的暴虐,“我总有办法知道。”
感受到袭来的刀风,尾随者大喊出声。
“孟家!是孟家大公子!您嫡母的兄长!”
“他得知您中了亚元,大发雷霆,派我查您在城外藏了什么人,是不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周姓小娘子……”
他不敢藏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如果是,就伺机绑走周小娘子,藏起来,以此要挟您!”
横在他颈间的刀微微一顿。
尾随者以为抓到了希望,求情道:“我不过是替人办事,求薛二公子放过我,我保证终生再不回……呃。”
他再也说不出话,断裂的喉管发出了“嗬嗬”的抽气声。
鲜血溅射,视野渐渐漆黑下去。
*
周瑭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因为起身太快而眼前阵阵发黑。
今日放榜,他昨晚彻夜未眠,正等着消息,就不小心靠在桌边盹着了。
他朦朦胧胧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不记得具体的内容。
醒来后,鼻息间好像还带着梦里的血腥味,那种甜腻的铁锈味害得他胸口至犯恶心。
他撑着桌边缓了一会儿,走出房门,去汲取些新鲜空气。
庭院里,周瑭脚尖勾起横刀,借着上踢的力道,利落地提刀、抽刀,舞了一套刀法。
秋雨和落叶的清新气味舒缓了他的不适,一套刀法舞毕,少年回眸,正好看到他等待的人站在院门口。
周瑭兴奋得刀都来不及归鞘,一个纵步跃至薛成璧面前,一连串问题冒了出来。
“哥哥回来了?这么早?他们没有拉着你吃酒吗?”
“我听说京中有‘榜下抢婿’的风俗,还以为哥哥会被达官贵人相走,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呢。”
他笑起来,脸蛋映照着秋阳的明媚:“我还正担心,哥哥被抢走该怎么办?”
薛成璧眉宇间的阴鸷消散了几分。
“抢不走。”
他抬手抚了抚少年的脑袋。
秋闱以来,薛成璧又做起了小时候常做的动作,周瑭刚开始还记得反抗,渐渐地就对这种兄弟之间的亲昵习以为常了。
他笑了笑,却忽然从薛成璧衣袖间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
血腥味极淡,难以察觉,但凑巧周瑭刚做了噩梦,正对这种气味敏.感,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他拉住薛成璧的手臂,捋起外袍,在洁白的内衫上捕捉到了一滴鲜红的血迹。
周瑭抬起脸,用疑问和担心的眼神望向薛成璧。
薛成璧动作自然地放下手臂,平静道:“城外有个老伯在卖羊,我就顺手买了些回来。可能是宰杀的时候溅到的。”
“哦。”周瑭松了口气。
“哥哥今日想吃羊肉么?”他问,“放在哪了,我叫嬷嬷们来处理。”
薛成璧视线移向墙角。
那里确实放着一口大麻袋,大小刚好够装下一只羊。麻袋编织得不那么严密,有血迹在缓缓渗出。
周瑭只看了一眼,薛成璧便向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了,影响胃口。”
周瑭点头。
他跟着薛成璧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刚才那短短一瞥里有什么不对。
麻袋下透出来的颜色除了鲜红,还有一团黑。
那黑糊糊的线团,很像死人的头发……
周瑭甩了甩脑袋。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下午,薛成璧沐浴之后,寻郑嬷嬷私下吩咐了些什么,剩下的时间就全都交给了周瑭。
他们一起看了会儿闲书,一个不提看榜,一个不提孟家派来的尾随者,互相说的都是能让人放松的闲话。
黄昏时分,郑嬷嬷温了二两私酿的粮食酒,又亲自做了几道寓意吉祥的菜,将小桌设在了庭院的屋檐下。
周瑭给薛成璧斟了一杯酒,自己低头轻嗅着瓶里剩余的酒香,发馋地舔了舔嘴唇。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少年润泽的唇上,多停留了一瞬,缓缓移开。
郑嬷嬷拿走周瑭手里的酒瓶,换上一杯果汁:“现在还吃不得酒,喝这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