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两人被卷进了同一场幻境当中。
不知是不是楚辰离意外闯入带来的影响,原本只存在于幻境中的震颤逐渐传导进现实。
脚下开始地动山摇,但幻境中的两人都没有动。
“阿离。”叶澜舟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才发觉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就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就连发声都开始有些困难。
又或许是那场漫长的幻境带来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从一个完全陌生的角度去看向楚辰离。
既不是曾经那个保护他的人、他满心依恋的人,也不是不久前虚弱到令他难以适从的幸存者。
叶澜舟忍不住想,天灾和楚辰离,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理智告诉他,楚辰离一个人理应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况且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算是天灾的受害者,就算有那样的能力,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引发天灾。
但那个村落被山石掩埋的场景历历在目,楚辰离误入这个幻境之时,叶澜舟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长发的“阿离”孤身站在那个寂静的村庄当中的场景。
原本热闹的屋房之间只剩下“阿离”一个人的身影。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叶澜舟的声音并不太有底气,但这并不影响他追问下去,“刚刚那个,你看到了吧。那个人……是你吗?”
楚辰离看了他一眼,说:“大概是。”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比起解答叶澜舟的疑问,他现在更关注该怎么离开这个幻境。
但叶澜舟很在意这个问题,他差点直接问楚辰离是不是跟天灾有关系,最后的理智叫他不要那么尖锐。
“应辰基地的人说你跟天灾有关系。”叶澜舟说道。
“嗯。”楚辰离淡淡地应了一声,问,“你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吗?”
叶澜舟摇头,心却跟着沉下去。
在他看来,楚辰离这个回答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于是他紧跟着又问:“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那些事?”
楚辰离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叶澜舟一时哑然,那时候年纪轻轻的大学生,怎么会想到身边孤零零的搭档会有那样的过往。
“这么重要的事……”
“那样的事,”楚辰离与他同时开口,“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解决不了麻烦,拯救不了世界。
连很多人的命都救不了。
那原本也不是他的责任,而是另一波人的。
楚辰离并不擅长于讲述自己的过往,但触及到叶澜舟越发复杂的眼神时,他怔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怀疑是我引发的天灾?”
叶澜舟辩解说:“没有。”
但他不自觉闪躲的眼神已经说明他真实的想法没有差到哪里去——无论是认为楚辰离与天灾有关也好,还是觉得他瞒而不告是心里有鬼也罢,他心底是觉得楚辰离做错了的。
最轻的情绪也能叫做失望。
楚辰离意外于自己竟还能轻易地分辨出叶澜舟情绪的变化,但原本不介意说出口的解释又尽数咽回去。
他其实并不恨叶澜舟,眷恋着过去旧影的同时还有几分爱屋及乌。
如果叶澜舟在他面前遇到危险,楚辰离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他。
只不过如今这个叶澜舟的优先级是排在队友之后的,但也在很多陌生人之前。
心平气和的谈话当然更不会是什么问题。
刚刚离开南洲基地的时候,楚辰离也想象过万一未来他们再度相遇,或许还有机会退到普通朋友的关系,见面问候寒暄两句,道别擦肩而过之后找到各自更亲近的人,或许还会稍稍感慨怀念一下过去。
这便够了。
但此时此刻,楚辰离才突然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也并不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楚辰离忽的感到意兴阑珊,在那一瞬间就失了所有再开口的欲|望。
好在随着幻境内的震颤坍塌,他看见了幻境的裂痕。
那里通常是幻境的出入口。
楚辰离在离开之前顿了顿脚步,侧过头,最后看了眼叶澜舟,低声说:“从这里离开之后……祝你能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他最后对叶澜舟的祝福了。
“至于我们之间,就这样吧。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但幻境坍塌带来的巨响陡然间在叶澜舟的耳边炸开,轻易地吞没了楚辰离的声音。
叶澜舟只看得到他转身前最后一个习惯性的笑。
就像他们初见的时候一样,万事万物仅仅从眼膜的倒影中飘过,不留一点痕迹,却又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一样,孤寂寥落又掺着几分苦涩。
但楚辰离还会露出那样受伤一样的神情吗?
叶澜舟总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但此刻也无法再去深究,楚辰离的身影隐没在裂缝之后,脚下的震颤越发明显,他不再多想,连忙冲向那条裂缝。
他想要活着回去。
踏出幻境的刹那,他一脚踩空,漆黑的深渊看不到底,身体失重浮空,然后坠落……
叶澜舟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这样近乎窒息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忽的感觉到眼前一花。
刺眼的白光照在眼前,他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皮,随后反应过来自己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的四肢,也开始能够呼吸,便又按住喉咙,开始大口的喘气。
整个人趴在地上,活像是一条搁浅缺氧的鱼。
“你没事吧?”旁边传来或担忧或警惕的声音。
“这个人怎么突然从这里冒出来的?”
“会不会是应辰基地的人?”
“我没见过他。”
手电筒的光在叶澜舟的眼皮子底下晃了两圈,终于拿远了一些,一个穿着实验服的年轻男人蹲在他的面前,打量了他片刻,还算关心地问:“你现在好点了吗?要喝水吗?”
叶澜舟费力地摇了摇头。
他被灯光晃得眼花,但耳朵没聋,听得出面前这一群人对应辰基地的警惕与畏惧,为免自己被他们当成敌人一起清理掉,他还是尽快地强撑起精神,撇清与应辰基地的关系。
“我是叶澜舟,是南洲基地的。”
“真的?”
“我原本是接了中央基地的委托,跟队友一起来解救应辰基地的实验体的……”
“叶队?”远处传来一阵惊呼,打断了叶澜舟的话,“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是来救我们的吗?”
南洲基地那几人看到叶澜舟先是一喜,随后看到他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才反应过来,叶澜舟的状态显然没好到哪里去。
叶澜舟有些尴尬,但更多的还是松了一口气。
有了队友的作证,周围那些人也相继放下了敌意,反倒跟着问候关切了几句。
叶澜舟本该安下心,却莫名感觉到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凉意。
然而抬头去看,却也只看到最开始就主动来关切慰问他的那个年轻人,脸上仍然挂着和善的笑容。
撞上叶澜舟的目光,他也没有躲闪,反倒笑了笑,说:“原来是叶队长。久仰大名了。”
听起来好像是应和崇拜者的语气,配合着脸上温和的笑意,却总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违和感。
叶澜舟觉得自己大概是神经太过敏感,强行压下那点狼狈带来的尴尬,清了清嗓子,尽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
“谢谢。”叶澜舟说道,“对了,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
年轻人微微扬了下眉,回答道:“我叫方洗羽。”
……
漆黑的通道尽头,连接着一片开阔的平地。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黑色岩石表面,仰头是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才叫人不至于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心慌到抓狂。
穆言深拉着楚辰离的手腕,将将把人从幻境之中拉回来,他不敢再松手。
幻境破碎之后,脚下仿佛活过来的石头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当力量散发出去一部分之后,它会暂时回归到平稳的状态。”楚辰离说道,“不过现在的话,大概稳定不了太久。”
“哥。”穆言深很少这么叫他。
楚辰离微微顿了顿,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那天夜里,我梦见陨石坠落的场景。大概就是这种微妙的不详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然后……”
穆言深握着他的手愈发的用力,须臾又觉察到这一点,放松了力道,愧疚性地用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被按住的地方。
虽然那里连一点红印都没有掐出来。
楚辰离没有理会他隐晦的劝阻,慢慢接着后面的话:“——天灾就降临了。”
不再是传闻当中区域性的灾难,感染源好像遍布了全世界,就连埋在地底深处的小块碎石也开始散发起不详的气息。
预言中真正的灾难便那样突兀地降临了。
“或许是因为世代离那块最大的石头太近了,我们那个地方有时候会出现类似预知的能力,偶尔能够看见未来发生的事,通常只是一个零碎的画面,还有一些微妙的预感。但也仅限于此了。”
天灾必然会降临。
这是他有意识以来便隐约预感到的事,并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直至那个清晨,困扰了他十几年的不安感终于化为了现实。
他的预知能力也断在了天灾降临的那一天。
“你不用勉强自己。”穆言深说道,“你本来也没有拯救世界的责任。”
“我知道。只是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楚辰离转过头,看向穆言深,微弱的星光也照得他目光炯炯,不像是痛苦难堪的模样。
穆言深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怔,剩下的话下意识便咽回去。
自楚辰离突然消失起堆叠起的种种烦躁不安慢慢消散,眼瞳的颜色逐渐变深,好像又恢复到往日阳光开朗的模样——虽然那也只是表象。
穆言深蓦地反应过来,楚辰离只是单纯地想告诉他那些事而已。
“钟小姐说的,其实也没有错。”楚辰离继续说道。
“你是指异世界的事?”穆言深安下心问。“我不太确定那算什么,也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比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更加安全。”楚辰离说道,“不过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人提出来,如果世界末日必然降临,那么有没有可能将人类转移到适合生存的新世界。”
“比如外星什么的?”
“也许吧。”楚辰离笑了一下,在游戏世界里的时候,他也跟着队友一起看过一些科幻作品,“所谓新世界的信息,我们是不被允许知道的。我只知道可以在哪里打开通道的门——这是我们唯一的任务。”
“在天灾降临的时候?”
“对。”
“你为什么没有跟着离开?”
“开门的人没有办法穿过通道。”
“……这就是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
“原本应该是另外一个人留下来做这件事。”楚辰离说道,“不过在当领导者这方面,他比我擅长得多,怎么看都是他跟更多的人在一起会更有用一些。我的话,一个人的自保能力也比他稍微强一点。”
说起那些事的时候,楚辰离看起来并没有太难过。
穆言深不会像别人那样去怀疑他话里的真假,无论听起来多么匪夷所思。
除了本身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外,他也能够感觉得到楚辰离情绪的变化。
说起“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楚辰离的语气熟稔怀念,甚至说是“怀恋”也可以。
至少也曾是极为亲密的朋友,也毫无保留地信任。
这样的态度就算是在面对队友的时候,也是相当罕见的。
穆言深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当着楚辰离的面也不好直说自己其实有点嫉妒。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能连其他的队友都还比不上。
穆言深原本就是个与现实毫无关系的NPC。
还是反派BOSS那种。
虽然后来跟其他队友也混得熟了,但从初始身份上来说就已经比其他人差了一截。
穆言深原本算不上什么斤斤计较的人,大部分时候表现得小心眼也只是因为队友担心被记仇而紧张的样子很有趣而已。
但那些漫不经心与恶趣味,从不会落到楚辰离的身上。
楚辰离永远都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也只有涉及到楚辰离的时候,穆言深才会失了理智,胡思乱想,耿耿于怀。
偏偏又不愿表现出来,只能硬生生忍着,最多就是当作玩笑一样开口酸上两句。
酸的另一边是涩。
穆言深没有怀念人的经验,但想到过去那些已经混熟了却再也不能见面的队友,他也会觉得遗憾。
换成自幼一同长大的亲人、朋友,那些遗憾与惋惜大概会成倍递增。
“以后我陪着你。”穆言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握着楚辰离手腕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握到了他的掌心。
楚辰离没有挣扎,不知是没有觉察到,还是不在意。
“那个石头,在能量外溢的时候,偶尔会去回应强烈的欲|望,或者愿望。”楚辰离的视线从星空转移向穆言深的脸,“当然大部分事情它实际上是没办法真正实现的,比如很久以前我的心愿是灾难永远不要降临,世界永远都那样安稳……但是,一些偏向或许是存在的。”
“除了天灾本身,我梦见的都是尝试着结束灾难的人。”
黑黢黢的通道深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含糊不清的人声。
穆言深没法分神去留意,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楚辰离的脸上,看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和缓轻柔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水流,顺着耳道缓缓流向心脏的方向。
楚辰离对穆言深说:“我也梦见过你。”
只是直至初次见面,他都显然不知道游戏与天灾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穆言深想起初见时楚辰离蓦然停下的手,恰好扎偏的刀,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看来不是楚辰离天真善良,是他命大。
穆言深苦笑了一下:“所以那时候你才没有动手?”
楚辰离说:“算是吧。”
穆言深又问:“那你后来有后悔过吗?”
最开始跟队伍磨合的时候,他的表现可算不上多好。
穆言深不知道楚辰离是不是过于信任自己的梦境了。
楚辰离却摇了摇头,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恐怖的话语:“如果我真的怀疑你,你现在不会有站在这里跟我说话的机会。”
穆言深再一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并没有被真的唬住,反倒眼神发亮——
换句话说不就是楚辰离一直都在信任着他吗。
贺子月和花瑾跟在沈玄意身后走出那条细长蜿蜒的通道时,便正好看到穆言深那一副傻不拉几愣神的模样——相当罕见。
紧跟着便是楚辰离问的那句话:“如果游戏也跟这个石头有关,那么真正的通关条件是什么?”
沈玄意的脚步停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