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容把东西还给他。
林意修想了想,把他带到一边,低声问他:“你想入仕吗?”
扶容微微瞪圆眼睛,疑惑地问:“什么?”
“你想做官吗?还是你想留在后宫?”
“我?”扶容指了指自己,“可是我不会念书,也不会骑马。”
林意修正色道:“可你也是陛下登基的功臣。”
扶容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功臣。
林意修继续道:“你和我一样。”
扶容连忙摇摇头:“林公子和我不一样。”
林意修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认真:“是一样的。”
他正色道:“陛下初登基,现在忙着稳定军心,料理藩王,等稳定下来,就会大封功臣。扶容,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总不能一直留在宫里,做……”
做卑贱的奴婢或者男宠。
林意修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扶容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林公子。”
在冷宫的时候,他只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现在殿下如愿登基,他好像也没有找其他事情来做。
如果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做一个小吏,或者在宫里做一些事情,听起来也不错。
林意修又叮嘱了他两句,便和同僚一起离开了。
扶容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有点羡慕。
同样是穿蓝衣,林公子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他就是灰扑扑的小太监。
扶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和林公子一样……
他不是想替代林公子,也不是想和林公子攀比。毕竟光风霁月的林公子,让人完全嫉妒不起来。
他只是想和林公子走在一起,就和他的那些同僚一样。
真好。
扶容回到养居殿的时候,小太监们已经把秦骛砸烂的碎瓷片收拾好了。
正殿里正在传午膳。
秦骛依旧坐在主位上,宫人们各自捧着托盘,将精细的饭菜摆好。
扶容提着衣摆,跑上台阶。
秦骛盘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膝盖上,不怒自威。
宫人们都有些紧张,愈发弯了腰。
扶容跑到台阶上,也放慢了脚步:“陛下。”
秦骛没有看他,瞧着面前的菜色,拣起筷子,随手拨了两下,又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才淡淡道:“朕还以为,你跟着姓林的回家去了。”
秦骛稍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脸红什么?”
扶容是一路小跑过去,又小跑回来的,自然有点脸红,眼睛也亮亮的。
但是一听见秦骛的话,他脸上的血色便淡了一些。
扶容小声解释:“我赶着回来见陛下,所以跑得有点急。”
秦骛又不再看他,挥退宫人。
宫人们依次退走,扶容站在原地,回头看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他们一起下去。
这时,秦骛又冷声道:“过来。笨得要死,说一句动一次。”
案上摆了两副碗筷。
扶容走上前,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然后在秦骛身边坐下,捧起碗筷。
养居殿的饭菜比冷宫的好多了,热腾腾的,还有肉。
扶容很喜欢,吃得很开心。
秦骛瞧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跟姓林的回去,只怕他喂不饱你。”
扶容捧着碗,抬起头,小声说:“陛下,我不会跟林公子回去的。”他小小声地补了一句:“你不用一直说。”
秦骛捏了捏筷子,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明日就把你打包送过去。”
扶容想了想,认真地说:“殿下不可以把我随便送人。”
他喊的是“殿下”,不是“陛下”,秦骛只当他还没有改过来,又说错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可以,我想把你送给谁,就送给谁。”秦骛又问,“你在哪儿见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回答:“在封乾殿门口。”
秦骛冷哼一声:“难怪一股香灰味。”
用过午膳,宫人们把碗碟撤下去,秦骛回书房批折子,扶容跟在他身后。
秦骛批折子,扶容就坐在旁边,帮他研墨。
扶容撑着头,心里想着在封乾殿见过的灵幡纸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忽然,秦骛用笔杆打了一下扶容的手背:“你又发什么呆?”
扶容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应道:“纸钱。”
秦骛皱眉:“什么?”
扶容回过神,连忙解释道:“在封乾殿见到了,我没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
秦骛笑了一声:“什么都爱看。”
扶容低下头,继续研墨。
秦骛丢开一封折子,啪的一声响:“别添这么多水,你当我们还在冷宫?一块墨都用不起?”
“是。”扶容应了一声,把舀水的小勺子放下。
秦骛的声音从扶容头顶传来:“这么爱看纸钱,下午我带你去看。”
扶容疑惑地抬起头。
傍晚时分。
按照秦骛规定的每日三次吊唁,大臣们穿着素服,陆续进宫,来到封乾殿,跪拜叩首。
先帝的棺椁停在前殿,殿门大开,官员们在殿前空地跪拜。
礼官唱和,官员哭嚎。
后殿里,秦骛抱着扶容,托着他的腿,贴在他耳边,在一片吵闹声中,低声向他介绍:“那位是李大人,户部尚书,今年七十七。”
“那位是张大人,比李大人年轻一点,六十七。”
“还有更年轻的,陈大人,五十七。”
“你挑一个,把你送给他们。”
扶容整个人都挂在秦骛身上,双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红着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不喜欢?”秦骛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又来了。”
他继续介绍:“吴大人,六十四……”
扶容抖得厉害,把脸埋进他怀里,仍是摇头。
秦骛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让他把头抬起来。
秦骛问他:“我想把你送给谁,就把你送给谁,对不对?”
扶容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秦骛正色道:“说话。”
扶容轻轻地点点头:“……对。”
秦骛满意了,捏捏他的后颈,像捏住小动物的后颈,就捏住了他的命脉。
扶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闭上眼睛。
“乖点。”
前殿和后殿只隔着一扇门,封乾殿许久没用,秦骛不太把先帝放在心上,也没有让人重新整修。
相隔的门是坏的,关不上,风一吹就吱嘎吱嘎地响,把前殿的声音送到后殿。
礼官的声音,官员们跪拜的声音,在后殿听得很清楚。
倏而狂风大作,吹得殿中灵幡哗哗作响,纸钱漫天飞舞,诡异至极。
扶容闭着眼睛,咬着牙也忍不住发抖,怕极了的模样。
秦骛拧着眉,拍拍他:“你怕什么?带你过来看纸钱,你怎么不看?”
扶容把脸埋在他怀里:“不看了……”
秦骛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怕鬼。”
扶容很相信鬼神之说。
正巧这时,外面的礼官又唱和起来:“诩兰台校书郎,林意修,到。”
秦骛面色蓦地一沉,抱着扶容,让他转了个方向,对着外面:“你的林大人来了,你还不快选他?”
扶容下意识朝外面看去,正好看见林意修。
他正好在外面,还穿着上午见面时穿的墨蓝色官服,和同僚一起。
俯首叩拜,不卑不亢。
扶容有些失神,恍惚间,隔着破损的门扇,林意修好像和他对上了目光。
其实他们离得很远,一个在后殿,一个在殿外,绝对是看不见的。
但扶容还是不自觉抬了抬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
忽然,秦骛让他回过神。
秦骛低声道:“先帝的尸体还在这里,你在这里做这种事情,不怕他晚上来缠着你?”
扶容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殿下……”
秦骛神色不改,坦坦荡荡:“我又不怕,是你怕鬼。”
扶容下意识就要从秦骛怀里跳下去:“那……那我要走……”
秦骛把他拽回来,皱了一下眉头,平复心情,低头看看他:“你就这样出去?”
扶容拢了一下衣裳:“那……”
秦骛问他:“先帝是什么东西?”
扶容摇摇头,他不知道啊,先帝是什么东西?
秦骛继续问他:“现在谁是皇帝?”
扶容抬起头:“陛下……”
秦骛最后问他:“是谁一刀砍死了先帝?”
扶容抿了抿唇角,怯怯地看着他:“是你……”
秦骛正色道:“你要真怕被鬼缠上,还不赶紧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