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容扭过头,看看其他宫人。
他们都站在旁边,只是低头扫雪,暗地里往这边看,瞧着热闹。
扶玉还要打他。
扶容又退了一步,鼓起勇气:“各位,这位是我的弟弟扶玉,文采斐然,念书时备受先生喜爱,他也想做六殿下的伴读。今日他若打了我,我告到喜公公那儿去,还请大家为我作证。”
扶容一句话,只有一个意思——
扶玉是所有想当六皇子伴读的人最大的竞争对手,他要是打了人,他们一起告去喜公公那里,就能把他拉下来。
琥珀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扶容,我们给你作证。”
扶玉高高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放了下来,他咬着牙道:“好,扶容,这回算你聪明。”
扶玉转身离开,扶容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敢跟扶玉呛声,他看起来平静,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他从骨子里畏惧扶玉,可是……
只要一想到娘亲正在等他,娘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扶容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强硬起来。
前世跟着秦骛,秦骛的阴谋招数,他也学了一点。
扶容低下头,看见自己紧紧地捏着扫帚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都发了白,圆圆的指甲嵌进手心里,留下几个印子。
扶容回过头,同宫人们说了一声:“多谢你们。”
“不客气。”琥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识字,跟着我们一起学点,要是能有一个人中了,我们这帮人就都发达了。”
扶容看着他热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嗯,不过从前家里的先生总是只教扶玉,我懂的东西也不多。”
琥珀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没事儿。”
*
大雪下了一整天,扶容就在外面扫了一整天的雪。
天擦黑时,扶容和几个宫人一起去膳房,把今天的晚饭给抬回来。
一大盆糙米饭,一些青菜拌豆腐,还有一盆看不见蛋花的蛋花汤。
扶容不觉得简陋,捧着碗筷,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碗糙米饭。
他坐在角落里,嚼着米饭,发现自己没有想吐的感觉,忍不住翘了翘脚。
前世他快死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吃进去就吐出来。
能吃东西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吃完晚饭,琥珀拿出纸笔,放在桌上,一群人围在一起,问扶容念过的诗文,嘴上说着一起学点,等当上了伴读也是一起的。
扶容努力回想自己前世今生学过的东西,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等扶容想问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要么含含糊糊地不说话,要么随便说两句,只有琥珀洋洋洒洒,跟他说了许多。
一群人时不时挤眉弄眼,暧昧地笑一笑,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扶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时,喜公公在门外喊了一声:“扶容,出来。”
“是。”扶容应了一声,起身出去,“公公,有什么吩咐?”
喜公公从怀里拿出两本诗文册子:“喏,有位贵人给你的。”
扶容不解:“贵人?敢问是哪位贵人?”
“不该问的别问,给你了就拿去看。”
“是。”
扶容不再多问,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微微转过头,看着屋子里,他们挤在一起说话,时不时传来窃笑声。
“嘘——”
“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了。”
琥珀对他说的诗文句读注疏,全是错的。
再想到他们挤眉弄眼的表现,扶容就全明白了。
他们嘴上说着一起学点,当上伴读也是一起的,其实是从他嘴里挖出他学会的东西,再回报他错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戏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把册子藏好,走回房中。
他们问他:“公公找你做什么?”
扶容捏着衣袖,头一回对别人撒了谎:“我晚上吃太多了,公公让我少吃点。”
众人大笑,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我们再教你两句。”
*
三日后。
十六岁的六皇子秦暄,身披狐毛披风,脚蹬鹿皮长靴,由一群侍从簇拥着,浩浩荡荡地驾临掖庭。
喜公公携掖庭宫人,殷勤行礼:“恭迎六殿下。”
扶容站在最后面,在行礼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
五年后的六皇子,好像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还有些稚气。
六皇子走到檐下,拢着手炉,佯装板起脸,道:“给我伺候笔墨的伴读病了,大哥特许我自己在宫里挑一个伴读,平日里我总是被先生考校,今日我也要考校宫里的所有人。”
他扬了扬手,便有十来个侍卫,抬着小案进来了。
案上摆着笔墨,纸上抄录的,应当是六皇子自己出的题目。
有一张桌案,还摆在了喜公公的面前。
喜公公欲言又止:“六殿下,这……”
六皇子朝他扬了扬下巴,理所当然道:“你也要考。”
众人低着头,没忍住笑了一下。
扶容也跟着笑了笑。
没想到,六皇子这时在宫里也“横行霸道”的,难怪前世秦骛登基,三皇子总是压着他认错。
扶容在案前坐下,提笔沾墨。
檐下陈设桌案,摆着茶水点心。
六皇子坐在案前,点起一炷香,呼呼地挥舞着戒尺,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人考试。
很快,一炷香燃尽了。
六皇子敲了敲戒尺,假装老成道:“好了好了,拿上来给我看看。”
很快便有宫人将卷子收了上去,六皇子撑着头,认真看一看。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见琥珀一行人坐得挺直,仿佛志在必得。
六皇子翻着卷子,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他抬起头,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你们打量着我是在玩儿,故意蒙我?错也能错得一模一样?”
他扬手一甩,将几张卷子甩到一边,宫人接过卷子,低头念出这几张的名字:“琥珀——”
琥珀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忙不迭出来跪好。
与扶容同一间屋子的宫人,大多被喊出来了。
众人脸色惨白,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只有琥珀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六殿下,奴才们的手脚干干净净,殿下与诸位大人是一直盯着的,请六殿下明白示下,奴才们也好死个明白。”
六皇子板着脸,朝宫人扬了扬下巴,宫人便将那几张卷子丢到了地上。
伏在地上的众人连忙凑过去看,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们猛地回头。
“扶容!”
“扶容,是你故意跟我们讲错的!”
琥珀磕头:“殿下明鉴,奴才们听闻殿下亲自挑选伴读,喜不自胜,约定好了一同温书,可是扶容……扶容跟我们说的都是错的,奴才们都是被扶容陷害了!”
众人连忙磕头:“殿下明鉴!”
六皇子问:“扶容?哪个是扶容?”
扶容从桌案前站起身,一掀衣袍,在旁边跪好了,腰板挺直:“殿下明鉴,奴……”
扶容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便传来了一声通报:“太子到——”
扶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身披雪青鹤氅,腰系青玉环佩,缓步走入掖庭。
太子行走之间,带起风来,衣袖拂动,宛如云行鹤走,仪态风流。
扶容看着他,没由来地想到前世看到的太子的识字书——
秦昭,旁边还画了一只啄米小鸡。
原来太子不是小鸡,是仙鹤。
后来那张纸,被扶容折成了小纸船,陪他一起死了。
下一刻,众人俯身行礼,呼声震天:“太子千岁!”
扶容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行礼:“太子千岁。”
六皇子秦暄站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秦暄瘪了瘪嘴,抱怨道:“大哥,我就想玩一玩,结果弄得乱糟糟的,我搞不清楚了,还是你来断案吧。”
秦昭颔首,含着笑在主位上坐下,声色清冷,如同山涧水流,泠泠击石:“免礼。”
扶容抬起头,正巧同他对上目光。
秦昭笑了笑:“孤来断案,扶容定是无辜的。”
秦昭看看扶容,再看看琥珀一行人:“瞧他的位置离你们这样远,他定然是后来的。”
“况且,他一个人,要骗你们一群人,谈何容易?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讲的是错的,他不就露馅了?何以如何凑巧,你们全都信了他?说明你们事先早已互通过有无,却没有同他一起。”
秦昭的目光落在琥珀一行人身上,声音虽轻,却带着十足的压迫:“还不说实话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