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么,原来扶容不是来看他的。
扶容是陪着六皇子过来看热闹的。
“五殿下,这边请。”
“五殿下,陛下还等着殿下呢。”
秦骛捏紧了手里的纸伞,瞧着扶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宫道拐角那边,才抬起脚,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冷宫。
一群方士围着他,将他送进兴庆殿。
老皇帝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一见到他,便朝他扬了扬下巴,用浑浊的声音端起架子:“我儿来了?”
秦骛抬起头,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瞧着他。
秦骛想起前世,宫变那天夜里,他手执长刀,轻骑快马,追上出逃的老皇帝。
手起刀落,老皇帝便被他一刀砍翻在地,滚在地上,像一滩烂肉。
后来他让随行士兵把老皇帝的腰带解下来,拴在马尾巴上。
他则骑着马,拖着老皇帝的尸首,慢悠悠地走回宣政殿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瞧见扶容,扶容刚开了宫门,不知道该去哪里,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在宫道上哧溜一下跑过去。
秦骛骑着马追上扶容,把他拎到马背上,紧紧地搂着他,同他一起在整个皇宫里绕了一圈,共享这一份难得的胜利。
怀里抱着扶容,身后拖着仇人的尸体。
那是秦骛最志得意满的一天。
老皇帝继续发号施令:“今年大雪,朕焦头烂额,天降奇石,几位天师都说,这石头可能和你有点关系,朕让他们接你出来,你配合天师们,做一场挡灾法事。”
可能是老皇帝也觉得,让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去受鞭刑挡灾,有点儿不厚道。
他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朕会吩咐太医院预备好。法事以后,你也不用再回冷宫去了,去皇子所那儿,和兄弟们一起住吧。”
老皇帝不知道,自己在秦骛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秦骛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瞧着他,老皇帝不由地往后躲了躲。
下一刻,秦骛面无表情,俯身行礼:“臣遵旨。”
皇子所,离扶容更近了一步。
秦骛可以忍受。
*
翌日,方士们准备好了一切。
老皇帝遵照上天旨意,将一双墨绿色眼睛的五皇子秦骛送入登天台,举行法事。
法事之前,方士们亲亲热热地簇拥着秦骛,对他说:“殿下放心,我等会小心行事,绝不会伤着殿下的。”
“陛下特意开恩,五殿下不必去衣受刑,可以穿着衣裳,也留了一些体面。”
“谢罪于天神,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五殿下不必烦心。”
秦骛一言不发,只是走进登天台,在高大的神像前站好。
他身后还跪着六十三个罪人,都是从监牢里提出来的。
算上秦骛,一共是六十四个。
大雪成灾,这是上天对罪人的惩罚,朝廷养着这些人也是费力气,不如把他们都抓过来,用来做法事。
打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打死,那也算是功德一件,洗清了罪孽,就可以释放出狱了。
这是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
而且这次,皇子都和他们一起,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方士们念着咒,撒着符水,提起浸在冷水里、用香草装点的鞭子,在空中挥了一下,啪的一声响,清脆悦耳。
一鞭下去,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哀嚎出声,扑在地上打滚。
只有秦骛站在神像面前,连身形都不曾晃动一下,仿佛那一鞭打了空,并没有打在他的背上。
秦骛穿着暗色的衣裳,一点儿血迹也看不出来。
他抬眼瞧着那尊神态悲悯的神像,想到前世自己也曾无数次站在这座神像前,给它供奉一些金银珠宝,威逼利诱、恐吓要挟它把扶容还给自己。
神像没有办到他要求的事情,他就把神像推下高台,砸了个稀烂。
扶容很相信神佛,秦骛不信。
但秦骛知道,大雪会在什么时候停下。
他站直了,等着能够离扶容近一些的那天到来。
*
太子对挡灾的事情颇为不满,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为了赈灾的事情,他已经和父皇起了嫌隙,他心里清楚,他不能再忤逆父皇了。
他只能尽力救灾。
或许真的是上天显灵,在秦骛进入登天台的第三天,大雪终于停了。
这天早晨,扶容正陪着六皇子上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欢呼声。
宫人们统统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到院子里,欢天喜地地喊起来:“雪停了!雪停了!”
文渊殿的几位皇子也丢下书卷,朝窗外看去。
果然,大雪停了,窗外阴云渐渐散开。
六皇子最为欣喜,晃了晃扶容的胳膊:“雪停了!扶容,雪停了!”
扶容笑着点了点头:“嗯。”
雪停了,太子殿下就不用再操劳了。
教导几位皇子的柳先生也放下书册,舒了口气,捋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啊,天无绝人之路。”
一整个上午,六皇子都时不时朝窗外望一眼,生怕天上又下起雪来。
所幸天随人愿,接下来天气晴朗,日光和煦,晒化了多日来的积雪,仿佛这几日都不会在下雪了。
宫中原本压抑的气氛也缓和许多,柳先生给皇子们放了假,下午便不用再来念书了。
中午,太子殿下便过来了。
秦昭看起来有些憔悴,他这几日都在忙着赈灾,没吃好没睡好,眼底一片青黑,看着便十分疲倦。
六皇子拉着他,兄弟二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六皇子随口道:“哥,祈福好像还挺有用的,五哥才进去第三天,雪就……”
秦昭面色沉了沉,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有些不悦:“阿暄,子不语怪力乱神,祈福若是真的有用,为何早些时候都无用?不过是巧合罢了。”
六皇子低下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秦昭叹了口气,给他夹了点菜:“雪虽然停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又岂是一场祈福就能够化解的?”
他顿了顿:“况且,鞭刑罪人,太不人道,一场法事做下来,往往要打死好几十个人,那些人原本罪不至死,如今被打死了,家里人还要千恩万谢地叩拜,说被天神收去,是天大的荣耀。”
秦昭放下筷子,低声道:“真不知道父皇养着的那群人,是方士,还是刽子手。”
六皇子吓了一跳,连忙喊了一声,打断了他:“大哥,你尝尝……尝尝这道菜,还挺好吃的。”
秦昭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朝他笑了笑:“大哥随口说的,阿暄别放在心上。”
“嗯。”六皇子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他夹菜。
用过午饭,六皇子便留太子在他这儿歇一会儿。
他拽着秦昭的衣袖:“大哥肯定好几天都没休息了,如今雪停了,大哥也就不用着急回去了,在我这儿睡个午觉吧,我看着大哥休息,不然总是不放心。”
秦昭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好,就歇一会儿。”
六皇子高高兴兴地亲自铺床,又吩咐扶容:“扶容,伺候大哥宽衣。”
“是。”扶容转头看向秦昭,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秦昭绕到屏风后面:“我自己来吧。”
两个人隔着屏风说话。
秦昭道:“孤这几日都不得闲来昭阳殿,阿暄事情多,麻烦你照顾他了。”
扶容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奴应该做的。”
“阿暄同孤说了,孤不在他身边,他总是没主意,多亏你时时陪在他身边,晚上也陪他一块儿睡,否则他早就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六殿下言重了。”
秦昭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垂眼看他:“不用这么客气,你也辛苦了,我记得你喜欢吃小厨房做的绿豆糕,让他们给你做一点,就说是我想吃的。”
扶容点了点头:“是,多谢殿下。”
秦昭朝他笑了一下,就走进了里间。
六皇子便拉着扶容,去外面玩儿。
*
傍晚时分。
确认不再下雪之后,秦骛才被准许离开登天台。
他站在登天台上,俯看皇宫诸殿。
三日来,受不住挡灾,被打死的罪人尸首,一具一具从他面前被抬走。
秦骛撑着扶容的纸伞,穿着暗色的衣裳,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
多亏了老皇帝安排的太医精心照料,他背后的鞭伤已然结痂,就算血迹洇在衣裳上,也完全看不出来。
只是气味有点儿重。
秦骛想,他现在去看扶容,扶容害怕他,应该不会靠得太近,那他也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那么他还算得体。
只是看一眼,没关系的。
原本对他亲亲热热的方士们完成了差事,便对他这个煞星避之不及。他在登天台上站了一会儿,才有宫人迎上前。
“五殿下,五殿下,好消息,陛下赐居皇子所九华殿,殿下往后都不必再回冷宫了。”
秦骛只瞧了一眼,便锁定了皇子所的方向。
他抬脚,迈下台阶,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
连日阴云散开,宫中气氛一扫阴郁,也轻松了不少。
秦昭在昭阳殿中午睡,一时卸下了担子,竟然一觉睡到了傍晚。
殿中昏暗,他起了身,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笑声,想了想,便下了榻,随手抓起一件衣裳披上,朝殿外走去。
宫殿前的空地上,他的几个弟弟都在。
他们正玩投壶。
面前摆着铜壶,二皇子与三皇子正玩着。
六皇子一手拿着箭,一手拉着扶容:“扶容,你来试试嘛,我教你,没事的,别怕输。”
二皇子道:“阿暄,快点吧,到你了。”
六皇子回头应了一声:“来了来了,等一下!”
秦昭拢着手,站在檐下,轻轻地笑了一声:“扶容,你别怕,孤教你。”
扶容回过头,秦昭拢了拢衣裳,走下台阶:“孤教你。”
正巧这时,新迁入皇子所的秦骛从门前路过。
秦骛一身玄衣,被背上的血液浸得愈发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