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热闹也传到闭关的穆卓义耳中,他在一个清晨走出了曾与妻女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庭院。再次看见阳光,他眯起浑浊的眼睛,竟一时不知今夕何年。
他鼎盛时期已有化神后期的修为,可惜当年在妻子魂飞魄散后发现女儿的命珠也碎了。命珠既碎,他的女儿在失踪一年后终于不知死于何处了。于是一夜白发,走火入魔之际强断修行,导致修为急速倒退,如今只维持在元婴修为。
三百年不曾开过的院门突然打开,端着仙酿玉液经过的婢女震惊得差点摔了紫木盘。
一道灵力稳稳托住酒盘,婢女重新端稳盘子,听见对面老态龙钟的老人亲和问:“何事如此热闹啊?”
修仙之人尽管上了年岁,也绝不会任由自己的身体形象苍老至此。
婢女终于反应过来此处住的是谁,立刻跪下行礼:“弟子拜见师祖!回师祖,后日便是掌门寿诞,玉鼎派要宴请众仙门,弟子们正在为寿宴做准备。”
穆卓义晃神一刻,不知是笑还是叹:“已经过去三百年了啊。”
他拖着蹒跚的步子朝前走去。
三百年时间,玉鼎派早已改头换貌。当年他闭关前遣散了坐下弟子,将掌门之位传于穆逍后便不再过问派中之事。如今一路行来,仿佛身处陌生之地,再也不是当年由他开宗立派的玉鼎了。
派中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这个看上去像凡人一样年迈佝偻的老人。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奇怪和疑惑,但正值掌门寿诞之际,本就有各派仙友前来祝寿,混进一些散修倒也正常。
如今的玉鼎派层楼叠榭、丹楹刻桷,犹如真正的仙境,穆卓义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走到了掌门殿。
还好,掌门殿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修为虽已倒退至元婴,但神识敏锐,还是在第一时间感知到紧闭的殿门后有许多道强大的气息。穆卓义站在阶前打量这座他熟悉无比的殿楼,三百年的时间没能改变它的恢弘,也没能淡化他心中失去妻女的痛苦。
一路过来日新月异,只有这掌门殿饱经风雨仍如老朋友矗立在原地,日光倾覆下一片阴影,好像它低下头在和他打招呼。穆卓义一时悲从中来,跪坐在殿前嚎啕大哭。
哭声传进正在商议诱杀魔头的掌门殿中,几人面色不虞:“何人在此大声喧哗?”
穆逍因为在寿诞之日被推出来当诱饵本就满心愤怒不满,如今听这哭声更是烦躁,一道尖锐的神识毫不客气地挥出去。他这三百年修为大涨,前段时间刚步入大乘期。
本意只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将他赶走,倒也没有用全力,孰料这一击犹如鱼入大海,竟被对方悉数化去。
这一神识碰撞间穆逍蓦地感应到一道久违的熟悉感。他八岁在一场寒冬雪灾中被穆卓义救下,此后便一直由穆卓义悉心教导,教他修行,传他功法。
他对穆卓义的气息无比熟悉,此时意识到殿外痛哭的人是谁,一时失控,猛地站了起来。
神识相撞,穆卓义自然也知道殿内的人是谁了。他抹干眼泪,怅然地走上台阶,推开了掌门殿的门。殿内一众惊讶的面孔悉数落入他眼中,都是一些熟悉的旧面孔啊。
穆逍身形晃了一下,很快稳住,疾步走过来:“义父!你怎么突然出关了?”
穆卓义看着自己这位丰神俊逸的义子,三百年过去,他竟已看不透他的修为。想到这些年他将自己留给他的这个烂摊子发展得如此蒸蒸日上,一时之间情难自已:“逍儿……”
——“竟是穆掌门!”
——“三百年不见,穆掌门竟已苍老至此!岁月磨人啊!”
——“当年的打击对穆掌门太大,唉,本是一对神仙眷侣,爱女又如此出众,真是造化弄人。”
——“穆掌门,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在场都是如今仙门可与百里貅一战之人,他们有些人并未参与当年穆音之事,看见穆卓义自然是真情流露。可那些心里有鬼之人难免别扭,毕竟穆卓义一家的惨剧是由他们一手造成,看见他如此老态龙钟的落魄之样,愧疚没几分,难堪倒是真。
特别是穆逍,近来常常被穆音厉鬼索命一般入梦,此时乍见穆卓义,更是心慌:“义父,你怎么出关了?有什么需要你传信逍儿便行,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穆卓义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突然就醒来了。”到底曾是一派之主,很快恢复如常,眼神也清明起来,看见在场许多老友,心中畅快不少:“三百多年,也该出来了。”
有人喝道:“说得对!有穆掌门相助,我等对付魔头又有了一份胜算!”
穆卓义惭愧摆手:“不敢,我如今已退至元婴修为……”他顿了一下:“什么魔头?”
穆逍在他旁边坐下,不动声色地和九华掌门越千山对视一眼,越千山投来一个不必忧心的眼神。
等众人将大魔头百里貅的光辉事迹悉数相告后,穆卓义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短短三百年,魔界竟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凶残弑杀的魔头。他沉声问:“可知他是何来历?这千年万来魔界与我仙门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所冲突也不过小打小闹,并无深仇大恨,这百里貅何故一来就灭人满门,还总是屡屡杀我仙门弟子?”
他这话把当场之人都是问得一愣。
好像从没有人问过,这大魔头是何来历。
他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大家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灭了归元宗满门。于是从那之后他便被冠上凶残嗜杀之名,仿佛为他之后种种行为都找好了理由。
他本性如此,生来就是仙门大敌,就是要与我们不死不休。
可……仙魔两界自古对立,从没有哪一任魔尊如此疯狂和仙门作对过。众人回忆百里貅每一次的露面,突然发现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模样。
好像……和仙门有着无法消解的血海深仇。
见众人面面相觑,穆卓义也是一愣:“你们竟不知他来历?”
穆逍猛地站起身:“管他什么来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义父,你闭关太久,修为也不稳定,还是不要操心此事了。”
他掌门气势拿出来,穆卓义对这个义子全心全意,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影响到他,于是默然一点头,不再干涉,只听他们商量如何布阵诱敌,偶尔提供一些建议。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修仙界众人齐贺玉鼎派。
大多数人都知道,此次祝寿是假,诛魔为真。这会是一场死战,许多人会殒命于此。但为了仙门大义,为了黎民苍生,许多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从清晨开始天气便很清朗。
玉鼎山上红绸飘扬,仙乐齐奏,一派热闹喜庆。若没有魔头,这该是一场真正盛大的寿宴。可是仙酿玉液珍馐美馔摆满了案桌,却无一人动筷。仙女羽衣飞扬翩翩起舞,也无心观赏。
所有人都脸色沉重,警惕又紧张地望着天空,等待着某个人突然出现。
穆逍按着自己的法器,是一副随时发作的姿态。穆卓义坐在他旁边,看见他脸色难看,不停有冷汗从鬓角滑落,也不由紧张起来。这魔头真有这么大的威力,竟把他这义子吓成这副模样?
他伸手想握住穆逍的手告诉他不要紧张,孰料刚碰到穆逍手背,他便反应很大地避开了。
看见穆卓义投来关切的眼神,深吸一口气道:“义父,你要不还是回去吧?你修为太低,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会受伤。”
穆卓义很是坚定:“就算我是废人一个,今日也必须与仙门共进退。”
穆逍有苦难言,但说多了又恐他生疑,只好随他。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又渐渐西落,众人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又累又疲,席间渐渐出现小声的交谈。眼见众人有所松懈,越千山凝声喝道:“魔头随时可能出现!不可放松警惕!”
有人迟疑道:“越掌门,百里貅明知我们设下陷阱在等他自投罗网,万一他不来了呢?”
越千山厉声道:“他一定会来!”
这话刚落,青天白日之下,一阵大笑犹如狂风袭遍四方:“越掌门真是了解本尊啊。说得没错,这等盛事,本尊自然要来。”
狂风掠过,云层离散,静谧的空气犹如被撕开一道口子,只是眨眼之间,一头巨大雪白的妖兽从半空一跃而下,威风凛凛地落在了宴席之间。
百里貅高坐在妖兽背上,怀中还抱着一名羽衣翩飞的少女。
他眸色淡淡扫过神情大变的众人,在他们有动作之前,漫不经心抬起手掌。
轰的一声,三千孽气浮于掌中,电闪雷鸣间带起惊天动地的力量。
那缠绕孽气的手指指了不可置信猛然起身的越千山一下,幽幽笑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