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林明显看到程让悬在屏幕上的拇指抖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不太应该的事情。
“对不起让哥,我好像……”
“没事。”程让将手机还给曲林:“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也让我有了准备。”
程让进来的时候情绪明显是好的, 兴致勃勃的,如今看了这个公众号之后任谁也能感觉到他落寞了许多,曲林懊恼得很, 不敢在程让面前继续招人烦,便说去帮忙叫樊舟。程让应了声找了个卡座坐下了。
上午的酒吧不营业, 整个空间都安静的针落可闻,程让在这样的环境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似乎都有加快的痕迹。
他对此早有预备, 却不想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做不到如想象一般的从容淡定,甚至连点进去看看里面的内容都不敢。
啧,有什么不敢的?怕什么?程让开始有些瞧不起自己,一篇文章都能把自己吓到的话,那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又该怎么面对呢?他以后面对的可不是没有生命的白纸黑字, 而是活生生的人。
没什么不能面对的,他在意不是那些人,他在意的是陆斯闻。
程让拿出手机,搜索了那个公众号,点开了最新推送的文章。
程让做好了心理准备, 觉得不管对方在文章里写了什么都不可能让自己有多大的情绪起伏,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到底了发生了什么, 那些杜撰的,猜测的都是假的。
可程让还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文章里不是只有这些。
竟还有陆斯闻。
他怎么都没想到还有陆斯闻。
文章全篇没有指名道姓, 只有程某和陆某某, 可文章里也说了陆某某是北城某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
还有照片,有自己单人的,也有和陆斯闻在一起的,即便做了处理,程让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那些照片都是在什么时候拍的。
是自己第一次去看喜欢的那套房子的时候。
和陆斯闻的照片是他们第二天一起去看其他房子的时候。
有人跟踪了自己。
是谁?中介吗?不可能。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程让也没看出来他认得自己,他们的购房合同到现在还没有签,如果他要做这件事也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
除非他是个傻子。
那是谁?
程让想起了那个在电梯里一直盯着自己的人。那天他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自己单人的照片明显是在小区里。
只有他了。
他第二天也在跟着自己吗?
当时的程让只想到了被发现后可能会遇到的麻烦,那个时候他唯一想得到的麻烦就是邻居不同意他们居住,却根本没想到会被跟踪,会被拍照,连陆斯闻都没有放过。
程让只觉得背脊发寒,他做的所有准备都是没有用的,他准备好了自己会面对什么,却没考虑到陆斯闻也会面对,还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
自己就算是去接陆斯闻也不敢去他的科室是为了什么,自己推了多次陆斯闻和同事的饭局是为什么,他不想给陆斯闻带来任何可能有的麻烦,他不想成为陆斯闻的拖累。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他做的那些抵不过一篇文章,一张照片。
文章的阅读量已经9w+,程让不敢去想是不是已经给陆斯闻带去了麻烦,是不是已经有人扒出所谓的陆某某就是陆斯闻。
但不敢想,问题也不可能随之消失,程让可以对自己遭受的一切无动于衷,可他却接受不了陆斯闻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的影响。
樊舟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程让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喊了一声程让却像是没有被听到,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曲林跟在樊舟的身后见此更加懊悔了:
“哥,我是不是做了一件特别蠢的事情?”
“蠢什么?”樊舟看着门口的方向:“这件事闹成这样,你不说也会有别人说,早晚会知道的,越早知道越好。”
曲林却还是不放心,樊舟却懒得再理他了,迈步走向程让刚才坐着的卡座,一边拆开程让带来的早餐,一边拨通了陆斯闻的电话。
程让开车到了医院,一路上想尽快确定陆斯闻好好的冲动在车子停下来的这一刻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去到陆斯闻面前的勇气。眼前一切的麻烦都是自己带给他的。他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文章阅读量这么大,说不定他的同事们早就看到了,猜到了,自己出现除了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之外,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了。
程让看着门诊楼的门口,期待陆斯闻的出现,又不希望他出现。
他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很长时间,一直到眼睛开始酸涩才渐渐收回了,他靠在椅背上静默片刻才拿出手机去搜,北城本地论坛上有关于这篇公众号的文章已经被转载,陆斯闻的身份果不其然已经也被扒了出来。
不止如此,连当年陆斯闻为程让寻找证据的事情也都列了出来。
1L:一个医生帮助杀人犯,这样的人配做医生吗?
2L:看资料这人还是陆安山的儿子,该不会是靠关系走到主任医师的吧?有没有人去深扒一下啊,我觉得有料。
3L:可是我觉得当年的事情也不一定真的是程让做的吧?陆斯闻当时还是个大学生?而且程让和陆斯闻应该也没什么背景让法院和警察都为他们修改证据?
4L:大家注意,楼上有水军混入。
5L:反正我以后不敢去附属医院神外了,因为我要命。
6L:说真的,当时年纪小,听大人说的时候也觉得程林遇是替儿子背了锅,但昨晚上考古后发现,其实也未必,有谁能证明真的是程让杀人的吗?单凭程林遇的一句话?抱歉,那我还是相信法律的。
7L:楼上的,你以为大家这么相信程林遇是为什么?是因为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人品和医德。他儿子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站民意。
……
程让近乎自虐般的一条条看下来,事情似乎远比他想象得更严重,不止本地论坛,甚至微博都上了热搜。
十年前只在本地腥风血雨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清晨,以这样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在了全国的面前。
他们高呼真相,申请重新调查,说要还程林遇一个公道。
程让退出微博,他不在乎那些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他只在乎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对于陆斯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似乎从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程让从未这般手足无措过,他觉得自己得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迷茫的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了不远处从车里走下来的陆安山,程让明知道他这个时候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好脸色,却还是条件反射地推开车门下了车,快步走到了陆安山的面前。
陆安山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程让,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陆叔叔。”程让开口:“对不起,我……”
“你第一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陆安山看也不看他:“从你站在斯闻身边的时候就该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就是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原因,你什么都带给不了他,除了无尽的麻烦和非议。”
陆安山说完这句话就要走,程让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一次迈步走到他面前阻拦了他。
以前他不敢这样做的,以前的他连正眼看一眼陆安山都不敢,但这一次他站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退缩。
“是我的错。”程让说:“陆叔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现在能做什么来挽救吗?我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是能把陆斯闻从这件事里摘出来,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配合的。”
陆安山是医院里的一把手,不管陆斯闻是不是他的儿子,院里的医生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也是要出面处理的。程让找他,说想配合是真的想要做点什么,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了。
“配合?”陆安山终于看向他:“和他分手,离开他就是帮忙了,能做到吗?”
程让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或许是知道陆安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等自己,所以他只用了几秒钟就下定了决心,狠狠攥住:
“对不起,这点我做不到。”
陆安山冷笑出声:“所以……这就是你的什么都可以做?”
“除了这个。”程让近乎急切地说:“除了这个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
“其他的没有什么是你可以帮忙的。”陆安山冷冷看着他:“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都带给不了他,出了事,你也什么都帮不上他。”
说完这句话陆安山就迈步离开了,程让没有再追,迷茫地站在原地许久却依然辨不清方向。
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以为是陆安山回来了,找到了自己可能帮得上忙的方式,他急忙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了陆斯闻。
他和早晨分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微微笑着像是什么事情都打不倒他,他抬手揉了揉程让的头发,语气轻松:
“多大点儿事儿,至于愁成这样?”
多大点儿事儿?事情还不够大吗?程让很想问问他,但是话在嘴边却问不出口,陆斯闻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牵起了他的手往车的方向走,以前程让都会很乖的任由他牵着,像个小孩子。但这次程让却下意识地将手从陆斯闻的手中抽离。
陆斯闻看着空荡荡的手,又看向程让,然后问他:“是不要我了吗?”
“没有。”程让急切的开口,只是嗓音沙哑到了极致。
像是怕陆斯闻不相信,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不要。”
像是说服陆斯闻,更像是说服自己。
陆斯闻没有再牵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勉强他,笑了笑:“风太大了,去车里说?”
程让不敢再拒绝,乖乖地点了头。
上了车,程让像个小学生一样地坐着,看也不敢看陆斯闻,陆斯闻开了暖风,主动将手伸过去抓住他的,程让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退缩,但这一次陆斯闻却没有放。
大概是在风里待久了,大概是事情的发展让他害怕了,他的手很凉,凉的好像陆斯闻不管怎么做,都暖不热。
“对不起……”程让轻声开口。
“你做错什么了?”陆斯闻问:“出轨了吗?还是和我在一起又是因为报答?所以才想要道歉。”
程让摇摇头,似是否认了陆斯闻的猜测,可他却也没有解释什么。
恍然间,陆斯闻有一种错觉,像是突然回到了程让刚回北城的模样,也如现在这样在自己的面前,没有一点的自信,觉得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自己的错。
陆斯闻不知道程让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但却清楚自己的,他快要被眼前这个人搞到快不能呼吸了。
他太心疼了。
“程小让。”陆斯闻轻声开口:“看着我。”
程让没有听话,固执地低着头,像是这辈子都抬不起来。
他好不容易在陆斯闻的面前做回了自己,他好不容易在现实的缝隙里努力向着陆斯闻靠近,他的自信心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找回,就被这扑面而来的伤害砸回了壳里。
那壳里是有刺的。
程让在流血,遍体鳞伤。
陆斯闻看得见,他也知道这伤是因为自己。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他以为已经将程让回来北城的伤害降至最低,他尽可能地让身边所有人都接受他,却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自己才是程让的全部,程让是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牵连自己的。
他自己被伤害或许能释然,可一旦牵扯到自己,他就慌了,乱了,退缩了。
该怎么告诉他,自己愿意的,比起在旁边看着他疼,自己是愿意陪着他一起疼的呢?
陆斯闻还在想一个说法,程让却突然整理好了自己,他转过头来笑看着陆斯闻:
“别担心我了,我好了。”
如果不是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如果不是他看着陆斯闻的眼神有些闪躲,如果不是陆斯闻足够了解他,像了解自己一样,程让的‘好了’或许还有一些说服力。
可陆斯闻知晓他的一切,因此也知晓他只是不愿在自己被所谓牵连的时候还去安慰他,所以他强迫自己好起来,不管掩饰地究竟有多拙劣。
陆斯闻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般,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将程让抱在怀里,紧紧地。
“别这样。”陆斯闻说:“我都快疼死了。”
程让在陆斯闻的肩膀上笑,试图将一切说得更有说服力:
“没骗你,我好了,不用为我担心了,我们想一下事情该怎么处理,我大概知道是谁拍的照片,我们去找他?找他是不是没用?传播范围已经这么大了,而且现在让他删除是不是会显得欲盖弥彰?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这么做算不算侵犯隐私?我们是不是可以告他?”
“还有你,主要是你。”程让离开陆斯闻的怀抱看着他:“这件事对你的影响是什么?医院找你谈话了吗?他们大概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理?网上那些评论我都看了,他们都……陆斯闻,我能做点什么吗?我什么都可以的,我……”
他越想遮掩自己的情绪越是遮掩不住,提及陆斯闻可能会面对的局面,他变得越来越慌,那慌乱是写在脸上的,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停了下来,茫然地盯着某处,像是一个被抛弃不被喜欢的孩子,他自己却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会有什么影响,不会的。”陆斯闻搓搓他的手臂,想要让他回温:“文章里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证,对我没什么影响,医院也不会对我做出什么处罚,你冷静一点好吗?”
程让摇摇头,根本不相信陆斯闻说的:“怎么可能没影响?不可能的。”
程让不敢看陆斯闻,盯着他身后的玻璃窗,看着车窗外被风吹的摇摆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