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装模作样地大吵了一刻钟,局面好像差不多了,那“萧寻初”见好就收,便开始服软。
“我这回回家,也不是为了和父亲吵架的。”
谢知秋定了定神,正色道。
她说:“父亲既然愿意叫我回家,就说明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既然如此,过去的事不如就让它过去吧,比起那些,我希望父亲与我做个交易。”
萧斩石一凝,他见儿子神色郑重,便也装作消了气,坐下来,道:“你说说看。”
谢知秋说:“父亲一向希望我从文,现在,我愿意从文。但相应的,我想娶城东才女谢知秋。”
“——!”
萧斩石凶眉一竖,心道终于到了正题。
他没吭声,等着对方后文。
谢知秋见状,也就自行往下说:“不瞒父亲,其实我这数月的所作所为,皆是为娶谢知秋为妻。
“谢家暂时没有答应我的提亲,但我还会继续为此努力。
“我希望父亲做的,就是若之后谢家松口答应了我,父亲不要对此加以阻拦。
“只要父亲答应这个条件,我立即就回家来,过往冲突皆不再提。”
萧斩石脑子一转,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是愿意放弃你山上那些铜铜铁铁的破玩意,接受我对你事业的安排,但相应的,你要交换你对自己婚姻的自主权,让我同意你娶谢家女?”
谢知秋颔首:“不错。”
“——哼,本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逆子,还敢狮子大开口!要是我不同意呢?”
谢知秋眼神坚定:“父亲若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此生非谢知秋不娶,绝不会考虑其他人!父亲不同意,我就回山上去,哪怕没有将军之子的身份,我也要尽自己之力,让谢家认我这个女婿。”
好小子!
竟连“非谢知秋不娶”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萧斩石其实对萧寻初私自提亲的事没有那么反感,他自己也年轻过,知道年少轻狂是怎么回事。
当初姜凌只是个牧羊女,长期生活在多民族地带,连汉话都说得别别扭扭,绝对不符合任何传统父母对媳妇的期待。但他喜欢这个人,正好姜凌也喜欢他,他就自己拍板和她成了婚,红烛在军帐里一点,两人就成了夫妻。
在他看来,儿子有了心上人,还知道主动追求心上人,这是长大成人的标志,有什么可指责的?要是堂堂一个男子汉,有了心悦的女人却连追都不敢自己追,反倒期期艾艾地要依赖父母去帮他做主,那才叫孬种呢。
他本来就没打算反对,但听到萧寻初居然肯为一个谢知秋做到这个份上,连执着多年的所谓墨家术都要放弃了,他倒不禁对那个谢家女产生了一些好奇。
他貌似不经意地问:“这谢知秋是什么人?就算这个人是个才女,但梁城的小姐都整日躲在闺房里,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喜欢她喜欢到这个份上?”
关于这个问题,谢知秋也早已打好腹稿。
她说:“其实早在白原书院时,我便与谢小姐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起下过棋,还聊过天,那个时候,我便对她心怀好感。
“今年五月,我偶然见到谢小姐的马车往月老祠去,那时我不知道她是回书院去送老师甄奕的,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才想去祈愿姻缘,一时失神,便从山上摔了下去。
“起来后,我便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若是无法与谢知秋成婚,我此生定会后悔。
“于是我便开始认真读书。本是想万事俱备后,再去谢府提亲。但那日机缘巧合下,我看到谢家的世交秦家马车停在谢府外面,得知是秦家先一步上门求亲了,心中一时情急,才会也进谢家做出冲动的事。
“那日我在谢府,对谢老爷放下豪言,说我若中状元,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前往谢家求亲,好说歹说,才让谢老爷暂时延迟了给谢知秋定亲的时间。
“不过,谢老爷也要求我,至少要在明年春闱赢过秦皓,才可考虑将女儿嫁给我。”
她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所做的事,萧将军如果真去问,迟早能问出来。
既然如此,她索性将所有事情都圆到一起,一股脑儿都告诉萧将军。这样,无论萧将军再知道什么,都逃不出这个框去。
果然,萧将军听完,大吃一惊。
他站起来,在议事堂里走了两圈,一双鹰目看向谢知秋。
——原来是这么回事!
萧将军恍然大悟。
萧寻初之前突然性情大变、还发愤图强愿意考试了,他就觉得奇怪,而现在,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都是为了谢知秋。
这全都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萧将军倒不反感这种转变的理由,无论原因是什么,萧寻初现在看起来确实成长了,愿意为了他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做出一定的牺牲了。
这是成熟的证据。
虽然和谢知秋结识的部分好像略显简单了一些,他可能有所隐瞒,不过既然他不想说这个部分,那还是不问为好。
萧斩石开始认真考虑起萧寻初的“交易”,还有与谢家结亲的事来。
想到那谢老爷提的条件居然是萧寻初要考过秦皓,萧将军不由不屑地道:“哼,文人……”
真要说的话,萧将军其实也不怎么想和文人家结亲,据他所知,这种所谓的书香门第,繁文缛节麻烦得很,一点都不爽快。
但既然萧寻初之所以愿意读书,还是因为那个谢知秋……那么硬要说来,还要感谢谢家了。
萧将军想了想,又问:“依你看,那位谢小姐人品如何?”
谢知秋别的不敢说,唯有这一点可以打包票,认真道:“我与她相处不多,但我敢保证,她绝不是坏人。”
萧将军端详谢知秋的表情,见儿子面色如此郑重,也就信了三分。
他捋了捋关公胡,板起脸来:“这件事,我考虑考虑,过两天再给你答复。你先在家里住下好了,待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谢知秋听萧将军这样说,已知事情成了三分。
萧将军没有当面答应,无非是觉得答应得太快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够威严,故意吊一吊他胃口罢了。
谢知秋便也见好就收,对萧将军行了一礼,道:“儿子告退。”
*
门外的青年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原以为弟弟三年未曾归家,父亲又是暴怒,萧寻初此番一定在劫难逃,这才从国子监赶回来帮他。
没想到萧寻初这三年成长得如此之快,不但面对父亲的怒火仍能毫无畏惧,还能及时控制住父亲的情绪,到后面与父亲有商有量,甚至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欣慰。
这样看来,萧寻初在家里,是暂时不需要他帮忙了。
只是……萧寻初原本钟情的墨家术……
青年眼神略微黯淡。
无论是何种原因,没想到弟弟终究还是和他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他紧了紧拳头。
良久,青年悄悄后退两步,没在父母面前露面,而是就这样离开将军府,一个人回了国子监。
*
却说待青年回到国子监,这一日的会讲已经结束了,国子监生们成群结队地回到号舍,路上分外热闹。
他也随人潮回屋,而一进屋中,他就见自己先前让家仆拿回屋舍的书上压了支笔,笔尖笔直朝上。
——这是个暗号。
青年一凛,连忙将门窗紧闭,然后翻书,很快就从书中找出一封信来。
这信表面上不过是普通的好友往来,可是细细一摸,一页纸偏厚,里面还有夹层。
青年将夹层取出,然后将茶水倒于纸页之上,才有字迹显现出来。
只见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战报——
【东线取胜,西线局势不明。】
青年看到前面半句,眉头微微松开,但看到后面,又抿紧嘴唇。
他在屋中走了数圈,然后从床底下取出一瓶特殊的墨水。
这种墨与信中夹层写字用的是同一种,此墨以明矾石制成,写出来的字起初不显,唯有遇水才会出现,可谓加密法宝。
青年在纸上写到——
【假击敌侧,引蛇出洞。若是不成,保存实力,切勿恋战。】
写完,他也取出一封事先准备好的正常回信,将字条夹进信纸中,信封封死,夹回书里。
*
是夜。
谢知秋与萧将军基本说定了关于婚事的交易,也顺利在将军府里住下,算是过了第一关。
谢知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她表面上或许波澜不惊,实际多少还是紧张的。
只是……有一件事,还令她不安。
萧寻初本来说他母亲脾气比较友善,也不是个特别会较真的人,因此在谢知秋的想象中,将军夫人应该比将军要好相处。
但实际见了面,她才发现不然。
姜凌那种与生俱来般的敏锐,实在和普通人太不同了,简直敏感得不讲道理。
自从两人打了面照以后,姜凌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说是敌意也不尽然,更像是野生动物在戒备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知秋回到萧寻初的屋子以后,姜凌也过来看过她两次,但仍是一句话不说,反而安静地观察她。
在这种压力下,谢知秋不免疑心姜凌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可是,如果是普通人有理有据的怀疑,谢知秋可以制造出各种理由去消除破绽,让对方暂且降低疑虑。而姜凌这种几乎是直觉的东西,谢知秋却束手无策。
谢知秋稍感棘手。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究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今日已经太累,她索性闭上眼,暂且睡去。
*
另一边。
主屋内,姜凌曲着腿坐在床边,眉间紧蹙,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
萧寻初成功回家,也顺利搬回了自己的院落里,这本该是件只得庆贺的好事,可自从见了“儿子”的面,姜凌就显得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很多。
“怎么了?”
萧将军奇怪地问她。
他早已觉察到妻子的异常,只是不太理解:“你不是先前一直吵吵闹闹地说要去接初儿回来吗?现在初儿回来了,你怎么反而这么郁闷?”
姜凌摇摇头。
“我不是不高兴初儿回来,只是……”
她回忆起今日见到“萧寻初”时,对方那如寒霜般冰冷的目光。
姜凌自己也形容不出来这种浑身别扭的感觉是什么,只道:“只是这个人,真的是初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