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二楼雅间, 谢知秋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坐在窗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市井中人的反应。
谢知秋此一出金鲤之计, 实则是在赌。
她赌齐慕先与皇帝之间, 并不真像传闻中那般亲密无间、情同父子。
她赌皇帝并不会像传闻中那般,毫无芥蒂、毫无底线地信任齐慕先。
小皇帝当年身上两座大山,一座是太后, 一座是齐相。
齐相帮年轻天子搬走了太后这一座大山, 自己却还不肯挪窝。
既然天子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专权都难以容忍,又怎么可能完全接受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齐慕先?
天子如今能和齐相一起表演圣君贤相,极有可能是因为齐相手上的筹码太多, 要处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且铲除齐慕先能获得的好处,尚且比不上留着齐慕先能获得的价值。
齐慕先对天子而言,就像一只擅自进他家里吃饭的大棕熊。
这棕熊看着很碍事, 也令人害怕,可是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 两人偶尔还可以合作对付对付外来的强盗,如果他执意赶这只熊, 自己反而可能会受伤。
故而天子也可以暂时忍受对方住在自己家里,也可以分享自己的食物给他吃,甚至可以容忍棕熊在他家里下崽养小熊。
然而, 对一国之君而言, 绝对不能冒犯的底线, 就是君权。
一旦棕熊触及到这个最核心的力量, 就相当于想要翻身做主——不再甘心于在家里吃饭当个食客, 倒要杀了他这个原主人, 真正掌控这座房子了。
这一下,就算主人明知打棕熊自己也会受伤,也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这已经危及到他自身的生命安全,必须与对方鱼死网破不可。
谢知秋放出的这三条金鲤鱼,就相当于往这两个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上扔一块硬石头,一下子砸了个大窟窿!
这等同于忽然有人告诉皇帝这个真主人,你很危险了,有个身上长毛的家伙将来要抢你的房子!
没有明说是棕熊,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棕熊身上毛长得最多,最近这熊还在到处找生毛的妙法。
甭管谣言是真是假,也不用管天子会不会信,对棕熊而言,这是个态度问题。
放任这么大的熊在家里走很危险,皇帝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而齐相这么多年能名正言顺、受人爱戴,打的就是忠君爱国的旗号。皇帝一旦处理他,自己也要背一个“迫害无害动物”的道德枷锁。
要是都有人这样说了,他这只浑身是毛的熊还不解释,那也不必再谈什么忠君爱国了,简直是往天子手上递处理他的把柄。
谢知秋的指尖,被茶盏杯沿上缓缓转了一圈。
接下来,就看齐相打算如何反应了。
是坐视不理,非要让自己的小熊崽当上状元,任凭君臣嫌隙扩大……还是拔光自己的毛,以保君相关系相安无事?
*
却说此刻,齐慕先正在家中走来走去,焦头烂额。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谋算落空的错愕感了。
他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故意害他!
齐相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可不相信专在这种节骨眼上冒出来的“鲤鱼预言”,真会是什么天启之兆。更何况早上刚捞出来,没多久就传遍全城,哪儿有这么快的?要说没有人在背后操纵,连傻子都不信。
问题是谁放的消息?目的是什么?在这种时候出手坑害他,会不会还有后招?
齐慕先疑心极重,只一瞬间,脑海中就滤过了无数种可能,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不行,看谁都有可能。
他一路走来,双手血迹斑斑,得罪过的人太多,实在太多人想要他死了,单纯想哪些是仇人,根本筛选不出来。
甚至就连他一手带大、亲自扶到皇位上的天子,也未必不会贼喊捉贼,故意放这种鱼来试探他。
那渔夫据说用斗笠遮脸,将金鲤鱼放到集市上,大声喊了几声,等集市闹起来了就跑,连巡逻的士兵都捉不着他,后续一下就没影了,必是预先准备充分。
他在明敌在暗,现在再找已然不易。
眼下,只能先想想如何处理这个忽然丢到他眼前来的大麻烦。
齐慕先感到头极痛,不由拧了拧太阳穴。
对方使得这一招,实在够大够狠。
要知道这三条金鲤鱼一出,相当于直接废掉了状元这个头衔!
有了“状元王”这三个字,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今年绝不能当状元。
甚至不单单是今年,三年后、再三年后,当今圣上在世的每一届科举,乃至方朝未覆灭的每一届科举,都不能再争这个状元了!
鲤鱼身上仅仅是“状元王”三个字,又没有说一定是今年的状元,也没有说是哪一个状元,会不会本来就没有特定人选,而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当了这个状元,就能成为天命之人呢?
既然如此,今后如果有人再争状元,争得究竟是状元,还是这个“王”?
当然,其他人只是需要向天子亮明态度、撇清自己而已,当下最危险的,还是他齐慕先。
他位高权重,明面上与天子君臣相友,实则他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甚至胜于天子,与真正的皇帝相比,几乎只是差一身黄袍罢了。当宰相当到这个份上,哪怕他口碑再好,也难免会有谋朝篡位之类的风言风语,皇帝更是不可能不忌惮他。
而且,天子当然看得出他一直在为儿子谋算,而他的儿子已经是这一届的会元,于情于理,都最有可能当状元!
这个时候出现“状元王”三个字,指向性实在太强了,任谁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齐慕先的儿子齐宣正!
天子可能不在乎这个状元究竟给到谁头上,但他一定在乎其他人尊不尊重他的君权、有没有越俎代庖的意图!
“老爷,现在怎么办?”
家仆战战兢兢。
齐慕先拧着眉头在屋里走了好几圈,半晌,他道:“罢了,去将正儿叫来吧。”
*
小儿子到的时候,齐慕先已经换好官服,准备出门面圣。
他如实对齐宣正说了三条金鲤鱼的事,也如实告知,他当不了这个状元了。
齐宣正显然已经听说了金鲤鱼的事,但他原本寄希望于老爹会有办法,得知老爹居然不打算不计一切手段来帮他拿到这个状元,登时无比失落。
“爹,只不过是莫名其妙的三条鲤鱼,一看就是哪个混账东西故意搞您,真有这么严重吗?!”
齐宣正满腹委屈牢骚,对那放鱼者怨气甚大。
“您对圣上有恩,圣上又一向敬重您,三条鱼有什么要紧的?圣上难道会看不出有人故意坑您吗?这种误会,只要对圣上好好解释解释就行了,何必……”
“胡闹!”
齐相难得对这个儿子不假辞色,但语气也没有过于严厉。
他道:“你以为圣上一直对我礼遇有加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能为他巩固君权!当然,我手上未尝没有别的保身筹码,不过不是非到不得已的时刻……总之,圣上的地位是动不得的!别的事他或许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有这件事,绝不能草率对待!”
“可是……”
齐宣正简直一口气上不来。
他遗憾地道:“我只差最后一点,就能连中三元了……”
说到这个,齐相也未必没有遗憾。
他眼神黯了几分,不知是想到什么。
良久,齐相叹了口气,安慰儿子:“不过是差一个状元罢了,你虽缺了这一个头衔,但圣上给你的赏赐,不会比任何一个状元少的。
“再说,不过是放弃殿试,会试的名次还在,无论如何,你也是个进士了。这回让圣上对你有点补偿心理,你日后的仕途,难道还会比别人差吗?
“凡事小心谨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官途漫漫,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齐宣正听父亲这么说,也知道这事就算定了,没有周旋的余地。
他态度软下来,换了个口吻道:“好吧,我听父亲的话。只是……都是儿子没用,不能为父亲夺个连中三元回来。要是我再有能力一些,前几年就能考中,又何必撞上这事?”
齐相拍拍他的肩膀。
“要是真有人故意拦你,就等着你中状元的时候出此一手,即便早几年中,也改变不了什么。好了,你在家等消息,我先去面圣了。”
言罢,齐慕先理理袖管,大步踏出堂屋。
而那齐宣正在父亲面前还算老实,父亲一走,他便露出满面愤恨的真实嘴脸来。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东西,竟敢这种关键时刻给我出幺蛾子!”
齐宣正满心情绪无处发泄,看来看去,将旁边的家仆拽过来,一脚踢在对方膝盖上,让对方一跌,狼狈地跪摔到地上。
他怒吼道:“还有你们也是!没用的玩意!连个渔夫都抓不到,竟然任由他在市集上喊几句就跑了!真是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何用!”
家仆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