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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前。
严静姝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有热情的时候,对自己崇拜的谢知秋,有远胜于常人的喜爱之情。
她一见到萧寻初,立即将他当作谢知秋本人。
尽管严静姝有点内向,但在“谢知秋”面前,她还是鼓起勇气,不断对“谢知秋”诉说自己对她的崇敬之情,还有从她作品中感受到的情感、领悟到的思想。
后来,严静姝略显遗憾地道:“我父亲总在家里说,这些年方朝局势并不安定——外有辛国日日紧逼,内有天灾人祸危害百姓,朝中被权臣把控朝纲,民间连年旱灾饥荒,百姓不堪重税,民不聊生,以致内乱四起,流寇山匪成灾。
“然而如此内忧外患,帝王却只满足于一宫之安逸,沉湎享乐,既不练兵充实军备、壮大自身,亦不改善民生缓解矛盾、谋求发展,而朝中官员大多醉心权术,只顾着争名夺利、大把捞金,不知牺牲了多少平民,以肥自己的腰包。
“就连本该选拔新人才的科举之制,因为只重浮于表面的诗赋文采,最终挑上来的,不是贪图名利的见风使舵之辈,就是徒有花架子的无能草包。
“真正有才能的人,无法得到重用,能力亦无从施展。方朝表面上还富裕繁荣,但实际只是此前数十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尚未消耗完,如今其实已经显露出外强中干的前兆,若是长此以往,方朝迟早会被掏空根基,蛀成一个空壳,到那个时候,就真是任人宰割、无力回天了!”
说到这里,严静姝叹了口气。
“如今的方朝,正是需要能臣力挽狂澜的时刻。”
忽然,她激动地看向萧寻初,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
“知秋姐,我看过你所有的书,知道你的思想、见地,我相信你就是方朝所需要的那个能臣!你有才华,有谋略,肯定也不会轻易被官场名利迷花双目,若是能够入仕,必能将方朝引向新风!
“然而那些腐朽规矩实在可恨!居然仅仅你是女子,就不允许你入朝为官,连科考的机会都不给,简直死板得讨厌!”
萧寻初:“……”
萧寻初被她这番话说得出神,过了许久才想起要抽回自己的手。
其实严静姝这番言论,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以前在临月山的时候,他与师兄弟们谈古论今,也会说起方朝的形势。
萧寻初一心研究墨家术,对朝中之事兴趣实则不高,但他的两位师兄都十分关心时事,尤其是宋问之师兄,可谓博古通今,极有想法。
在以前,宋师兄也说过类似的话——
“当今帝王安于享乐,懦弱怕事,毫无远见。朝中重臣贪婪惰怠,只为利己之事。”
“如今的方朝排挤武将,表面说尊崇儒术,实则是巩固尊卑之别、打压百姓,还有人借单一思想之名,自宣为正统,排除异己。”
“那些高官人人只顾自己,看到的不过面前蝇头小利,争夺的不过方寸之权。他们毁掉一个国家的根基,只为自己能享一时荣华富贵!醉生梦死,不顾国计民生之安危!”
“如此腐败之世,若再无改变,恐怕方朝前途难料。辛国的铁骑早已在边境虎视眈眈,也不知以我们破败落后的军队,是否有能力抵御。”
“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说起来,谢知秋的确很有才学,短短半年就能以他的身份考中状元。
不仅如此,她亦并非空有风骨、不知变通之辈,连齐相这样的权臣,她也能凭借自己的计谋,轻易逾越障碍,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且,她曾经对他说过,她认为墨家术是了不起的学问,只要能够妥善应用,必能改变方国的风貌。
谢知秋……会不会完全有能力成为下一个谢定安?
可是,不知她本人究竟怎么……
正当萧寻初沉浸于自己思维之中时,只听严静姝激动地又道:“知秋姐,我能看出你许多诗文中的怀才不遇,你肯定自己也想当官,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你不要担心,将我引荐给你的那个太学生萧寻初,他非但有才能,而且想法开阔。在我父亲书房里的时候,他明明看出我的文章是女子所写,仍然愿意为我说话,劝说我父亲多多指点我。
“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排斥女子为官!
“我父亲也对那位萧公子称赞有加,待他日后高中为官,说不定能为你说话,说服圣上,让知秋姐这样有才华的女子也得以施展抱负。”
萧寻初听到此处,心中一动。
说起来,谢知秋如今使用他的身体,能够做到许多以前被人为限制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从那以后,一个念头就开始在萧寻初心中疯狂滋长,直至今日。
*
时间回到当下。
在此之前,萧寻初都将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当作一个偶然。
至于谢知秋为何会让严静姝来见他,他只以为,是谢知秋见到了崇拜自己的人,不想让对方失望,这才提出牵线,好让严静姝见一见“她本尊”。
但现在看谢知秋的反应,萧寻初才后知后觉地察觉,此举似有意为之、早有深意。
萧寻初恍然大悟,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想要借我的身体继续做官的,只是此前没有开口。你之所以让严静姝来见我,是希望借她之口,让我察觉你真实的想法?”
谢知秋颔首,并没有遮掩的意思。
萧寻初愈发惊讶。
他问:“那你为何不自己直接对我说呢?是不相信我会支持你的想法吗?其实,只要你告诉我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谢知秋回答:“不是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你我交换了身体,你的身体实际掌控权在我,若是由我本人来提出,难免有胁迫之嫌。
“比起由我来说服你,我更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最好的结果,我希望我们彼此都是心甘情愿的。”
说到这里,谢知秋闭上眼,有些走神。
曾几何时,她有过许多天真的期待——
期待运气可以造就时运,期待她的才华可以打动他人固执的观念,期待有个明事理的人可以破格来帮自己。
可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她逐渐意识到,被动的期待是不会有结果的,当年就算甄奕师父曾想帮她,也未能如愿。
唯有主动出手,才能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与萧寻初交换,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借萧寻初的身体,她可以做到许多以前会有诸多阻碍的事。
谢知秋说:“我想要借你的身体,为未来的我自己铺路。如果凭你的身体能够得到权势,或许能够做到更多的事,使得我们交换回去以后,我也能够以自己的身份做想做的事。”
那时谢知秋得知严静姝希望她为官,她就认为严静姝会是个绝好的传话筒,让萧寻初自己觉察到她的意图。
当然,她之前不确定严静姝究竟能传达多少内容出去,如果萧寻初完全没有感觉,也只能当作是他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体挪作他用,亦或是完全没有过将身体出借的想法。她唯有日后再自己找别的方法。
不过,现在看来,此举还是达到了目的,甚至萧寻初比她想象中想到的更多。
谢知秋淡然地道:“当然,你也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你认为这样做不合适,或者风险太大,那就算了。等我们换回去以后,我会试着自己再想别的办法。”
萧寻初笑了。
他说:“我不会拒绝的。现在看来,我们不但方向一致,而且想到一处去了。不过,既然如此,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条件的。”
萧寻初清了清嗓子,斟酌措辞。
然后,他郑重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道:“谢知秋,这算是我的请求,我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谢知秋有些意外于他的诚恳,静候其言。
萧寻初道:“你知道,我希望墨家术成为显世之学,能在方国得到发展。而你希望能以女子之身走上仕途,不再受腐旧的条条框框束缚。
“我有被允许为官的身体,而你有做官的能力。
“我同意将我的身体借给你,让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作为交换,我希望你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位极人臣,你能重用墨家学,让它不要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苟且偷生,不要再被认为是有背圣贤之言的异端学说不断遭受打压,不要再被当作奇技淫巧、玩物丧志。
“我希望你能让真正的思想之花开遍方国,令人人可为其想为的正道之事,令国家走出困境、繁荣富强。”
萧寻初所求之事,对谢知秋来说,本就是她想做的事。
谢知秋双眸沉静而深邃。
她回答道:“好,我许诺你。”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