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焦家所有涉事者关押进大牢、焦家贴上封条、勒令闲杂人等近日不得擅自进出,再听媚儿讲完她的经历和想法,已然是后半夜。
钟大梁几乎全程陪谢知秋熬完,待将媚儿安顿好,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钟大梁感慨地道:“这个媚儿姑娘倒是个奇女子,勇气远胜过常人。这焦家在月县势力这么大,一般人就算知道不公,也不敢去收集证据,更不要说,她本人还是焦家的小妾,本就仰赖焦家生活,分外凶险不说,她想要告焦天龙和焦子豪,无疑是自断生路。
“说实话,我们虽然抓了焦家父子,但在普通人眼中,凭焦家的能力,未必不会拍拍屁股就放出来。即使如此,她仍然舍身取义,若是这一回不成,她难免要遭到报复。
“这般胆量,远胜苟且偷生的宵小之辈,已担得起‘豪杰’二字。”
谢知秋赞同地点头。
不过,她说:“还不止如此。”
“大人有什么见地?”
谢知秋道:“方朝《刑统》规定,妻告夫,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
“先前你去关押焦子豪时,我问她是否听说过这条法律。她说她知道。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状告夫君,无论胜败,她非但要失去求生之所,还要坐牢两年。由于她是妾,量刑上恐怕会比正妻更重。
“但她说她已做好准备,不会因此生畏。”
钟大梁原是武夫,后来又当了义军,看上去对刑事律法不甚了解,显然是从谢知秋口中,才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条文,不免大吃一惊:“还有这种法律?”
谢知秋颔首。
她说:“方朝刑律重等级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一重重皆有顺序。如果下一级的利益与上一级冲突,都会优先保障上层阶级的利益。既然妻为夫纲,那么妻子告夫,自然是以下犯上,即便有理,也是不敬之罪。
“类似的,还有‘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这虽不是写进法典中的条例,但在许多衙门前的碑匾上都有,于百姓而言,就是铁律。
“百姓如果越过自己本来的地方官员,直接向更上级的官员上诉,无论状告是为何事,都要用竹板或者荆条打五十下,对身体弱的人而言,已是重罚。
“像这样的规定,绝不是为了百姓公理,而是为了保全地方官的颜面权势,亦是为了稳定。”
这后者,钟大梁大概是见过,立即理解了概念。
他自己是个男子,不会关注只有女子要受的刑法,但是本身是个百姓,这等事关百姓的问题,当然注意过。
钟大梁想了想,问:“……大人可当真要在衙门审这案子?若真照媚儿所说去审,的确能为胡知县昭雪,但恐怕要得罪上官。另外,我观这媚儿的证据,大抵不是特别牢靠。再说,若真让她状告,她自己也要坐牢。
“而以我们现在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个焦家,绰绰有余了。”
谢知秋沉默下来。
半晌,她道:“我再想想。”
*
谢知秋回到衙门内院,见到有两三个义军士兵守在门口,巴望地朝里面看。
他们见到谢知秋回来,忽然有点窘迫,这里毕竟
是人家女眷的住处。
其中一个士兵连忙解释道:“大人,您回来了!我们是守在月县外面负责射鸟的人,但是用的弓出了点问题,其他人说知县夫人能修好,而且能修得比我们自己军里的木匠还快,所以我们特意过来请夫人帮忙的。”
那士兵双手举高,怕谢知秋心里不舒服,忙说:“我们兄弟几个一直在外面守着,没有进去,夫人身边的丫鬟能够作证。”
谢知秋没多大反应,只道:“没事,我知道。”
到了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点很不错,那就是谢知秋和萧寻初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再扮演对方,而展现自己真实的样子。
萧寻初从他们与义军碰面起,就开始给反占月县的事帮忙了。
无论是打造运送义军箱子里的反向锁扣,还是制作义军的武器,基本都经了萧寻初的手。他甚至还额外做了几把突火.枪,以备不时之需。钟大梁拿到这枪就啧啧称奇,直说少夫人的手艺精湛、构思奇巧,不愧是方朝有名的才女,果然与众不同。
不过五谷看到倒是大吃一惊。
他是一直以来真正跟在萧寻初身边的人,要瞒过他的眼睛,比普通人困难很多。
谢知秋还记得五谷当时的表情——
他迟疑不定地在谢知秋和萧寻初之间来回看了很久,最后道:“没想到少夫人也懂这个,难怪少爷对少夫人死心塌地,这可真是珠联璧合了。”
谢知秋估计五谷是猜到了他们两人其实成婚前就有联系,没有想到两人会交换,但将“谢知秋”当作一个同样学习墨家术、但不曾出现在临月山的人。
如此一来,萧寻初当年在草庐挂的《秋夜思》,还有他曾对“谢知秋”表现出过的微妙在意,也都有了解释。
如今,萧寻初以知县夫人的身份帮助义军,他有这样的技术在身,就不可能闲下来。
义军发现他的武器做得远比普通人好,都想来找他帮忙,只是顾忌这个“知县夫人”的身份,在谢知秋面前,都会撇清关系,怕他们夫妻因此生隙。
其实谢知秋并不在意,且不说他们是假夫妻,就算他们是真的,她也不希望萧寻初因为用了她的身体,就被限制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
谢知秋只问:“他这么晚还没休息吗?”
士兵回答:“没有,今晚衙门里乱得厉害,夫人大概也受惊吓了。她整晚都在帮大家修坏掉的工具武器之类的,我们抱着试试的心态,就也来看看。夫人说弓箭容易,就帮我们先弄了。”
说完,士兵又不无羡慕地道:“萧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取了个这么夫人。又漂亮又聪明,为人和善,还什么都会做。听说还是个读过书的有名才女……真是不一样啊。”
说着,几个士兵看谢知秋的眼神,都明显带上艳羡之色。
谢知秋未答,只是颔首,然后回到屋里。
屋内仍然亮着灯。
萧寻初将一把弓夹在双膝之间,目光如炬,正专注地调整弓的握革,地上杂乱无章地散着谢知秋不太认得出的各种小工具。
雀儿或许本来是想陪着萧寻初熬夜的,但显然已经撑不住了,已经坐在角落里,脑袋磕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
萧寻初十分入神
,似乎连谢知秋进出都没有注意到。
他熟练地将原本的握革褪下,将新的软革剪裁、上胶,慢慢缠绕上去。
谢知秋不太懂他是怎么弄的,但义军用的弓本已久经风霜,可是经过萧寻初的手,居然如同重生一般,倒像是新弓了。
直到几把弓都完工,他才看到屋内多出来的人。
他见到谢知秋,略有一分惊讶,旋即道:“你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