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满还是未定亲的姑娘,掌柜大概是顾忌谢知秋现在看起来是外人,所以没有明说安继荣和知满以前差点结亲的事。
不过,光听掌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谢知秋已判断得出安继荣如今想必不成大器,对知满构不成什么麻烦,也就安心大半。
谢知秋不言,略点了点头,就紧随萧寻初上了楼。
这铺面楼下是店面,楼上则是仓库及工作间,除了大量未陈列在店里的布匹库存,还有一些针线纺车之类的杂物,大概是意外时用来做处理的。
知满好像雇佣了不少女子在布铺工作,仓库里有不少绣娘模样的女子在忙忙碌碌。
而走到二楼尽头,就是一间小工作间。
小间的门扉敞开,谢知秋刚走到门前,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人。
此刻正值黄昏,夕阳的暖光斜斜洒入窗扉,落在室中女子身上。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淡霞色的俏皮裙衫,蓬蓬长发用一枝随手折来的带花桃枝挽起,显得随意而俏丽。
她盘腿坐在一架纺车前,手持一堆木质工具,咔嚓咔嚓熟练地把弄着什么。
谢知秋之前听萧寻初说过,萧寻初在谢家期间,随手教了知满墨家术,不过谢知秋如今的身份不好进谢家内院,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个场景。
看妹妹像控制自己的手脚一般灵活地使用那些与萧寻初相似的工具,谢知秋不免有一瞬的稀奇。
她淡淡一笑,唤道:“满儿。”
知满闻声抬头。
在看到门口二人的瞬间,她圆圆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手里工具一扔,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一头冲进谢知秋怀里——
“姐姐!”
*
据知满所言,这两年,她的布铺在梁城……不,哪怕是放眼方国,可能都是一枝独秀。
当初她本是为了应付祖母的唠叨,才随手将三锭脚踏纺车改为六锭,可是谢老爷看见这种纺车后,断定这东西在商业上有可为之处,试验性质地给知满买了两间布铺,让她经营。
六锭纺车纺织的效率是旧纺车的两倍不止,这意味着知满的工坊,只需要其他纺织者的一半人力成本和一半时间成本,就可以生产出和他们相等数量的布匹,甚至质量还要来得更好。
成本的降低,给了知满更大的让利空间。
知满铺子里的布,几乎只有其他布行一半的价格。
她第一天开张的时候,简直将梁城的其他布商都惊呆了——
当时他们料定谢家布铺这种价格不可能长久持续,只是无知姑娘的莽撞之举,自作聪明想用低廉的价格打开销路,殊不知这种策略只会引来贪小便宜的低质顾客,只要一旦涨价,现在的表面风光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溃散,非但不会有回头客,还要惹来顾客的不满。
不少人断定,谢家布行不到三个月,就会因为这种亏本策略而倒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是知满现在的定价,利润仍然远远超过传统布铺。
这不但不是一时之策,知满甚至还有在逢年过节打折的余地。
梁城虽是国都,但是最多的人口仍是没那么富裕的老百姓,有这样物美价廉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再去买贵一倍的布。
此后,谢家布行以外的布铺都受到巨大冲击,在半年内纷纷倒闭。
知满借机收购,适当扩张,短短一年,就后来者居上,成了梁城最大最有名的布行。
后来,她又在离梁城近的其他城中同样行事,效果也大差不差,但谢家布行的势头无疑更大了。
由于价格实在便宜,甚至开始有人倒谢家布行的廉价布倒别处去卖,哪怕加价三成,仍有优势。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就连知满本人都吓了一跳,她毕竟才十五岁,没想到随便一做,竟会有这般成绩。
“这两年,许多有名的老布行都因为我的关系倒闭了。其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安家的布行。”
知满说道。
“由于安家欠下的巨债,安家布行本来就是在靠布券吊命,因为布券提布速度慢,质量又有所下降,时间长了自然会引起不满,安家布行的顾客原本就在快速流失。现在再加上我卖出去的布有很大的价格优势,他们瞬间就撑不下去了。”
“安继荣现在连表面风光都难以维持,要是再无力回天,恐怕会背上巨大的债务,跌落谷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
“我们的布行开张了这么长时间,工坊的消息渐渐传出去了,其他人逐渐知道我们之所以能价格如此低廉,是因为使用改进过的纺车。”
“所以经常有人来打听此事,安继荣也是因为这个,才会隔三差五过来。他甚至跪下来求过我,扯我们当年好歹算是有些缘分,愿意做任何事道歉,只希望我将纺车卖给他。”
说到这里,知满的语气未免有些复杂。
她想起自己当年还小,曾经天真地真心向往过嫁给安继荣,幻想两人婚后、她作为贤妻良母的幸福生活。
换作那个时候,打死她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压垮安家这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朝一日,那个高高在上地将她当作金山银山哄骗、轻蔑说她是“没用的女人”的安继荣,居然会绝望地对她下跪,求她高抬贵手,放安家一条生路。
然而知满,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将安家逼到这个地步,只当布行是钻研墨家术之余的消遣。
谢家布行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功,对知满来说无疑是好事,可是她说起这些的表情,却没有那么开心。
“姐姐……我会不会做错了?”
知满犹豫地道。
她正了下发间的桃枝,眼底流出淡淡的悲悯。
“我不是在同情安家。但是除了安家之外,因为我倒下的布行,实在太多了。”
“好多老板织了一辈子布,卖了一辈子布,如今失去铺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再靠什么谋生。”
“甚至有些人连老家的田地都卖了,全部家当都放进布行里,一旦铺子没了,就会一贫如洗,无家可归。”
“还有其他工坊里的织工,不少人本已经是操作旧式纺车的熟手,在本来的工坊里,她们是有经验有地位的老人。可是我雇她们来我的工坊工作以后,因为学习新式纺车的速度不如年轻织工快,她们反而地位低于年轻人。”
“我……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不想害他们失去本来的生活,可实际上,就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导致许多人朝不保夕、家破人亡。”
谢知秋看得出知满眼底的迷茫。
她略微凝神,抬起手,摸了摸知满的头。
知满下意识地蹭了下姐姐的手,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被姐姐摸脑袋了,她有一点怀念。
得到这一点安抚,也让知满有勇气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