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
要说完全不烦躁,是不可能的。
但本来会遭遇这些的,是谢知秋。
这种日子他才过了三年而已,而谢知秋,在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个惊才至此的人被每天强行关在家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萧寻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黑石,放在掌心看了看。
*
夜深。
谢知秋送走萧将军,回到屋中。
屋中烛火亮着,她本以为萧寻初应该在的,可能准备睡了,然而进到屋里,才发现室中空空的,没有人影。
谢知秋疑惑地将灯笼搁在桌上,左顾右盼。
须臾,她看到自己床上有东西——
那是两块黑石,还有一支竹蜻蜓。
竹蜻蜓是两人的相识契机,但这些年来,萧寻初已经许久不曾做过,看床上这竹片的光洁程度,似乎是他刚才新制成的。
和以前一样,竹蜻蜓上绑着一封信,纸条似乎比他们幼时传递的要大一些。
为何他人不在?
是什么话,让他觉得递信比当面说更好?
谢知秋将信从竹蜻蜓上解下来,打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萧寻初的笔迹。
字只有几行,但写得潇洒——
【此石近成。】
【欲归原位之日,取石寻我即是。】
【不必过急,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
同一时刻,齐府。
午夜,齐慕先仍在屋中,听完对面之人说的话,他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指尖转着一块光滑通透的黑色石头,此石不及萧寻初那里的通亮,但分明是同一材质,且看光泽,已相当美丽。
齐慕先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可思议地道:“通过一块石头就能调转两个人的灵魂,世上竟有这等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