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安淡淡开口:“我与杨永年素不相识, 但同为此届考生,若是他意外早亡,留下老母妻子无人奉养, 拿出银子来补贴倒也可以。”
马蒙神色一缓,自以为顺利解决了。
老妇人咬了咬牙,脸上还挂着眼泪,拽着媳妇的手狠狠道:“一千两, 你给我一千两我便不告了。”
谁知话音未落,赵云安却嗤笑一声。
“心生同情, 出手相助自然是可以的。”赵云安声音冷了下来,“可被告公堂, 含糊不清, 却绝对不可。”
马蒙脸色一顿,连带着那老妇人都僵住了。
赵云安拱手行礼:“诸位, 我赵某人行端品正, 自问从小到大, 从未有过不法之举。”
“马秀才, 还有诸位秀才公,我知你们是好心好意, 一来让杨家婆媳有人奉养,二来也免了我的一场官司。”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马蒙问道。
谁都知道老妇人是在歪缠,可她们无依无靠,若是一直往上告的话,药的问题说不清, 到底是一场麻烦。
赵云安肃然道:“世间自有公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断没有替人受过的。”
“学生请知府大人当堂验尸,查清杨永年真正的死因。”
“这……”马蒙心底已经默认,杨永年是真的病死的。
林志海提醒道:“仵作方才便来看过,杨永年身上没有外伤,应该是病死的。”
若是外伤,林志海压根都不会传唤赵云安过来。
在他看来,花一些银子买一个清净,也是很合算的事情,不知赵云安为何纠缠。
赵云安便道:“那就开膛剖尸。”
开膛剖尸?
大堂一时哗然,连惊堂木都压不住。
老妇人更是哭喊道:“永年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他遭这一份罪,你好狠的心啊。”
“我看你是想让永年到了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好好好,既然如此我也不要银子,今日若不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便撞死在这里。”
“想动我儿子的尸首,那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林志海皱了皱眉,他没让仵作直接开膛,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少受害者的家属,都不会同意这般。
大魏讲究一个入土为安,马蒙也很不赞同,皱眉道:“如此是否太过了。”
甚至还有秀才说:“赵公子若是不愿意出这份银子,我等出也是一样的。”
马蒙也说了句:“一千两太多的话,其实也可以商量。”
老妇人哭着哭着,似乎也默认了这句话。
赵云安却是摇头拒绝。
“知府大人,学生此举原因有三。”
“第一,若是含含糊糊的结案,学生这银子到底算是赔偿,还是补贴,是有罪,还是无罪?”
“这老妇人如此蛮横无理,他日花光了银子,再去京城告御状,只一句,他若是问心无愧,当初为何要给一千两的赔偿,学生就算满身的嘴也说不清了。”
林志海一听,心底一个是一凛,他原想着就是个寻常妇人想讹钱,可一千两实在不是小数目,谁知道这老妇人会不会贪得无厌。
一时间,众人瞧那老妇人的眼神也不太对。
赵云安又道:“这倒也不难,只要大人结案的时候,写明了诉状,让她们二人签字画押,说明事实便能规避。”
马蒙忙道:“正是如此,杨家婶娘不会这般的。”
但无论他们怎么说,赵云安都不会相信,毕竟给了钱那就背上了锅,不提去京城,等着老妇人拿了钱,直接去衙门再告,说他用钱买命。
到时候又是一份纠缠,指不定这次秋闱的成绩都玄乎了。
毕竟一个牵扯到人命官司的秀才,怎么能高中举人?
赵云安也不搭理他,又道:“第二,人活于世,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生死有命的时候,若是有了这先例,以后谁家死了人,便要有寻一个筏子讹钱。”
“如今是吃了万应锭,他日吃了你一个瓜,一棵菜,一粒米,也大可以说是下了毒的,左右是说不清,道不明。”
“时间久了,朝廷礼法如同虚设。谁可怜便谁占着道理,谁家死了人便谁家占了便宜,如此先例决不可开。”
“否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日子久了,谁还敢伸手救人,就像我,原本是好心好意,在贡院中搭把手拿出了万应锭,甚至并未收钱,如今反倒是搭上了官司。”
赵云安看向围观的百姓们,淡淡说道:“尤其是他们这村子,从今往后,与他们走动便要分外小心,毕竟一着不慎,便容易背上一条人命,赔一个倾家荡产。”
老妇人暗道不好。
果然抬头一看,族老们脸色都不好看,甚至还有些怪她的样子。
毕竟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往后他们整个村都不好做人了。
马蒙脸色也是一变,他不笨,自然也知道赵云安的话有几分危言耸听,可确确实实又有几分道理在。
林志海一大清早被登闻鼓吵醒,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怒气。
此刻也是冷哼一声:“确实如此。”
赵云安紧接着说道:“第一,第二,还能想法子规避,只要云州本地百姓淳朴,便少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这话说得嘲讽,若是淳朴,今日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第三。”
赵云安作揖到底。
“大人,学生怀疑杨永年并非意外病死,而是被人谋财害命!”
掷地金声,竟是让在场的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赵云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自己扔下了个什么样的炸弹。
许久,林志海才问道:“赵相公,你可有证据?”
赵云安道:“杨母与马秀才的证词,都足以证明杨秀才素日都是身体康健的,就算秋闱九日,身体疲乏受了寒,也不该到了家就一命呜呼。”
“马秀才,我且问你,那日杨秀才下车的时候可还活着?”
“我方才便说过了,自然是活着的。”马蒙见他说道谋财害命,连忙解释。
赵云安又问:“人活着,还能说话,还能走动,怎么到家就死了?”
马蒙这会儿也顾不得同情别人了,连声解释道:“这,我也不知道啊。”
“当时我是亲眼看着杨兄进屋的,当时他还好好的,送完了人我就回去了,剩下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马蒙朝林志海拜下:“大人,此事与我无关啊,我,我只是好心送杨兄回去。”
赵云安却冷哼一声:“马秀才,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好心送他万应锭是错,你好心送他回家怎么就全是对了?”
“谁知道是不是送回去的路上,马秀才与杨秀才起了争执,所以才害了他性命。”
马蒙心中叫苦不迭,方才他一心责怪这赵云安不近人情,毕竟杨永安死了,留下一对寡妇,永昌伯府有银子,别说一千两,拿一万两也是不多。
可现在这高帽子落到他身上,马蒙才知道痛。
“大人明鉴,我与杨兄是好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再者,仵作也说杨兄没有外伤,不可能是我啊。”
赵云安在旁淡淡道:“仵作还说不可能是中毒,方才听诸位的意思,也像是不信的。”
马蒙沉声道:“赵秀才,你心中有气我能理解,可,可你也不能污蔑我啊。”
赵云安脸色淡淡:“我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随即话锋一转,眼睛扫向了其余人等。
在场的众人一扫义愤填膺的架势,纷纷后退:“大人,我只在贡院见过他一次,与我无关。”
赵云安冷笑一声,又道:“不是马秀才,那会是谁?”
“大人,马秀才供词,杨秀才进门之前还是活着的,进屋之后去死了,这同屋之人才最有嫌疑。”
老妇人被这一连串的变化吓得目瞪口呆,此刻才反应过来,哭嚎道:“你,你这是含血喷人。”
“那是我唯一的儿子,这辈子的依靠,我怎么可能会害死他。”
赵云安便看向那一直没开过口的小寡妇,从他进公堂到现在,那女子只是一味的哭,竟是一个字都没说过。
“你不会,那你媳妇呢?”
老妇人神色一顿,又哭嚎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要颠倒黑白,冤枉好人,永年马上就要考中举人,我们为什么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反倒是要杀人害命。”
赵云安眯了眯眼睛,他方才那番话原本只是混淆视听,可如今冷眼瞧着,这老妇人确实是诡异的很。
她看似悲痛,哭得厉害,一直要死要活的,可实则眼底只有贪婪。
要知道死去的,可是她唯一的儿子。
赵云安心底闪过一个念头。
林志海见闹得不成样子,咳嗽一声:“赵秀才,不可胡言乱语,随意攀附。”
赵云安却拱手道:“大人,学生有证据。”
眼角瞄见那老妇人脸色一变,赵云安心底一定。
林志海皱眉道:“你且说来。”
赵云安开口道:“诸位都知道杨永安刚参加过秋闱,临场生病被送回了家中。”
“且问诸位,若是家中爱子生病,你们会怎么做?”
围观的人嘀咕起来,有人大着胆子道:“那自然是要先请大夫的。”
赵云安点头道:“不错,别说是正参加秋闱的学子,就算平日里亲人重病,第一时间也该请大夫才是。”
“可杨家却不同。”
“诸位既然都是杨家村的人,那日杨永安回家之后,可有见过杨家人请大夫?”
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似乎是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