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远远便看见他把双手揣进宽松的袖口,但走近了才能发现,男人浴衣的背脊略显佝偻,眸色昏暗,无神的瞳孔直盯着某个方向不动,仿若透不出光芒的黑洞。
这是一个漠然维持着呼吸的幽灵,他的大半身体皆与姑且抖落了光明的清晨格格不入,似乎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高明下意识握紧小景的手,脚步随即收住。
小景的反应更大——期待与不安参半的目光投去的瞬间,他忘了呼吸。
不知道兄长那时有没有顽强地绷住表情,反正,七岁小朋友的功力差了太远。
“……诶?诶、诶?!”
傻孩子当场傻眼。
夸张程度参考突然把一只拖鞋丢进芦苇丛,惊起了一片胆小的飞鸟,小景的脑子里也唰啦啦掠过了无数双花花绿绿的拖鞋——没错是拖鞋不是飞鸟!
【上半身】拥有独特气质的卫宫叔叔,脚上踩着一双平凡无奇的塑料拖鞋。
拖鞋没有问题,经受过泥水泊考验的它证明了自己的物美价廉,颜色很鲜艳,塑料系带坚韧依旧,再去水沟里踩几个来回也没问题。
浴衣没有问题,细看之下袖口与衣摆绣着精致的暗纹,布料陈旧了点,但价格不菲。
叔叔本人更没有问题,理由可以一句话概括:他是好人,与外表无关。
……有问题的当然是拼接起来只有那么【诡异】的搭配了!
总而言之这个叔叔问题很大。
小景在电光火石间领会到了精髓,只可惜,光领悟是不行的,他对卫宫叔叔的加厚版滤镜必然会凄惨地碎一地。
诸伏兄弟与卫宫叔叔的初见异常尴尬。
在老宅外猝然目光相对,小孩儿们呆若木鸡,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当时目测三十来岁的大人淡定地打量他俩几眼,竟然就在门口跟他们聊了起来。
当事叔叔日后谈及此事时有理有据:他又没有他们家房子的钥匙,不在门口站着聊天还能翻墙进去不成?
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小景一点也挑不出毛病,干脆利落地选择放弃思考。
在留予未来翻阅的记忆里,他的潜意识自动修正了画面中存在感突兀的拖鞋,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男人那历经岁月磋磨的幽深眼神。
“为什么要不嫌麻烦收养你们……你们很在意这个答案啊。”
低沉的嗓音与外表相符,从声带绵延出的沙哑不知是因为抽烟过度,还是这个人自灵魂深处便溢散出沉郁,久而久之浸染到了五脏六腑。
小景躲在高明身后,看着男人刚取出来的手重新伸进袖中,莫名心跳如鼓,想起了在电视里看过的类似情景:男人取出一根烟,点燃,烟嘴凑到口边深吸,吐出的烟圈层层晕开,盖过他轮廓锐利的面容。
叔叔的形象乃至于气势,完美契合了孩童对英雄的幻想,他接下来的回答亦如是:
“不必多问,我是正义的伙伴。”
小景:“!”
好……酷!
兄长当时的表情不出所料被选择性忽略了,这段正义宣言对正牌中二学生来说稍微羞耻了点,对心潮澎湃的小学生则恰到好处。
卫宫叔叔最后没有从袖子里掏出烟,但他已经很酷了,有没有烟并不重要。
“关于其他的疑问,简单,我很有钱,所以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些情况。”男人对高明说完,头顶的乌云由浓转淡,属于晴天的微光终究透了下来。
“没有别的问题了,就走吧。”
“我们去……”
“临走前要去问候你们的家人。”黑发男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双手习惯性地揣进袖子里,他走得很快,像是说完话便回到了疏离的姿态,并不关心后面的两个孩子能不能跟上。
高明牵着小景好不容易跟上,前脚刚拐过弯儿,后脚男人就不见了。
好在他们只慌了一小会儿,男人就重新出现。他单手拖着一个顺路捎来的沉重道具,步伐依旧轻松,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大亮后路上行人渐多,却没有一个人目击到男人的壮举。
“…………”
高明的表情从茫然变得僵硬,小景一开始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看清楚被男人带来的“道具”的脸后,被恐惧笼罩的全身剧烈颤抖,错乱的心神几乎再度坠入了那昏暗冰冷的空间。
这个人……这个人是——
啪、啪。
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敲在头顶,敲出回神的痛。
他本能地眨眼,眨掉两行断弦的眼泪,弯腰的影子没有急着收回手,无声包裹住他,覆盖过原有阴影的侵袭。
用来敲他头的东西还在额前,抬抬眼就能看见
小景人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枪,就是在这一天,比其他人早了十五年。
当年光顾着发愣去了,他要等到再大一点,才后知后觉地理解透彻,叔叔当时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路上碰到,也是挺巧的,刚好能用上。想怎么处理,看你们。”
怎么……处理……
意思难道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凶手吗?
乡下没有专门的墓园,父母的坟墓就在老宅的背后,毗邻森林的边缘,由于发生过血案的缘故,更不会有人没事往这边溜达观望。
莫名其妙被打倒的凶手匍匐在墓碑前,像是一只徒劳蠕动的大虫,高明和小景没法确定他就是凶手……如果令人瑟瑟发抖的含义能算作证据,那他们或许也可以确定。
卫宫切嗣的危险性在此暴露无遗,小景无端地嗅到了比杀意更可怕的气息。
仿佛某种挂在悬崖边缘的暗示,径直引导向那股令人血脉偾张的力量,刺激与仇恨,悲伤和痛苦,都会在这股力量的帮助下找到归宿。
为什么要问他们?叔叔打算做什么?完全不明白,太害怕了,身体不能动,眼睛更不敢乱看。
他听到兄长在沉默许久后,斩钉截铁地说:“真的是凶手,那就报警!”
“行,扫完墓就报。”
“可是,有证据吗?”
“目前没有。”
“……”
“费点劲让他自首就能有。”
“您,怎么知道……”
“看到就知道了,犯人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模样。”
又是一句听不懂的话。
小景当然也没有听。
陷在惶恐的漩涡里,整个人浑浑噩噩,很想逃跑,可双腿无法移动,他还是不敢,不敢看——
“为什么要看。”
男人的话音归于冷漠,从稍有波澜的潭水变回死海。
有一些后文,可能是顾及初次见面还不熟悉,当时的男人并未全部说出来,小景仅仅领悟到模糊的概念,直到后来,随着年龄增长,那番话才愈加清晰起来。
叔叔想要告诉他的是:
——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长成什么样,有什么苦衷,想达成什么目的。
——只要自己变得更强大,你根本不需要记住这种人。
“这就是你们的仇人,我在,他伤害不了你们。”
“你们可以辱骂,可以动手,唯独不要质问,没必要。”
小景听懂了最后一句话,所以,冷如冰块的身体自发地动了起来。
如同一头红透双眼的幼豹,他扑到看不见脸的凶手面前,膝盖撞地,弱小的拳头拼命往自己强壮的成年人身上砸。
这一过程中大脑空白,小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能出声了,嘴里发出的呐喊先是沙哑而破碎,随后尾音猛然拉长,尖锐刺耳。
内心深处那个躲藏至今的小孩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通红的眼角滚落,积压的委屈、痛苦、思念,尽数爆发而出。
“凭什么要伤害他们!他们……都是那么温柔的人……还我、呜……爸爸、妈妈……呜呜——”
十三岁的诸伏高明到了懂事的年龄,必须克制自己不将怨恨转化为报复,但七岁的诸伏景光可以尽情发泄。
“这就是小孩子的特权了。”
男人说完,看向静立在墓碑旁一动不动的国中生:“去吧,你也只是个小鬼。”
错过就没有这么名正言顺的机会了,比如说某个未来里的二十二岁的诸伏景光,吃亏就亏在了年龄和性格上。
高明的视线下移,在男人随意用食指勾住,像是忘记收回去的深黑枪械上停留。
“假的。”
“明白了。不管怎么说,容我再次谢谢您的帮助。”
高明走到弟弟身边,等小景发泄得差不多才插手,用力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抱住。
兄弟两人相拥半晌,待到情绪渐渐平复,忽然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烟味儿。
扭头去看,黑发男人高瘦的背影仍旧有些佝偻,他果真点了一根烟,屈膝半蹲下来,抖落掉小截烟灰的香烟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刚从嘴唇边挪开。
不只是烟,还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几撮灰烬轻飘飘掉进墓碑前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杂草堆里,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小景泪眼婆娑,坚强地从兄长的胳膊底下挤出头,结果又一次——一眼望了个正着。
小景懵逼:“嗷?”
高明:“…………”
“叔……卫宫叔叔,您在,做什么?”
“给你父母点香。”
可是,可是,你好像点的是烟还顺带烧了——被火星点燃的难道不是凶手的头发吗?!
男人把烧掉三分之一的烟重新送到嘴边,带着阴郁不散的淡淡表情吞云吐雾,脚前,凶手为数不多的头发在火中嚣张跳舞,瞧上去别有一番精彩。
“想表达诚意,除了上香以外还应该烧纸,可惜这里没有,只能原地取材凑合一下。”
“烧……烧纸?似乎不太环保,而且在户外很容易引起火灾……”
“那就烧你们的成绩单。以后每年都来烧一次。”
兄弟两人对视,心里虽然感觉微妙得很,毕竟日本人祭祀就没有烧纸的习惯,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小景悄悄擦干眼泪,瞅见地上蠢蠢欲动的小火苗,连忙跳起来使劲跺脚,把差点引燃到附近草丛的火星踩灭,做完保护环境的好事后拍拍手,头点得尤其认真。
他相信叔叔说的话,反正就是相信,以后不仅要烧成绩单,还要……给爸爸妈妈写信!
饱含心意的信件,一定能够顺利传达到另一个世界。
短短一上午,诸伏兄弟度过了目前的人生里第二刺激的跌宕起伏,最大的收获并非稀里糊涂找到了凶手,而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与初次见面的叔叔拉近了距离。
来长野时是分头前来的,回东京就成了一大两小三人同行。卫宫叔叔带着他们在东京定居,这次之后,便再没有搬过家。
小景转入新的小学,由于阴霾尽散,天天都能见到就读隔壁中学的兄长,飞快恢复了五岁时的开朗。
如果说小景还有什么遗憾的,大概就是卫宫叔叔把他们安置好后,不知道在外面忙什么,很少回家,兄长忙于学业,平时要比早早冲出校门撒欢的小学生晚许久到家。
不能多和叔叔相处,有点遗憾,暂时没找到合得来的好朋友,有点寂寞,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小景对如今的生活心满意足,好孩子绝不会主动抱怨,通常也不会憋不住述说自己的苦恼。
然而,他卫宫叔叔不愧是一个各种意义上都显得很神奇的男人。
在小景乖巧地自己跟自己玩的时候,他叔已然周全地考虑到了半留守儿童的身心健康问题,亲自出击,给他找好了命中注定的挚友。
彼时年幼不知社会险恶的普通路过小零,是男人用一枚警徽骗来的。
“小朋友,想当正义的伙伴吗?”
“不想,奇怪的大叔不要跟我说话。”
“你陪我家的孩子玩警察游戏,这个就给你戴着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