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眼里的卫宫叔叔仅是在安静地纵容他们打闹,释放着无声的温柔。只有在某一个刹那,视线落在男人单薄的背影上,他们心中倏地堵塞,竟莫名觉得他随时会离开。
啊,居然下意识地忘记了。
叔叔他,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
倒是没到病恹恹的地步,只不过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感觉,他经常无精打采,或许跟他眉眼里透出的无波无澜的淡漠有关系。
小零怀疑过叔叔受过伤,他不是现役警察,而是在做别的工作,不然他为什么一消失就是十天半个月,出现时便整天待在家里,清闲得不可思议。
别的工作具体指的是什么?总觉得叔叔更厉害了。
小景相当在意,但当着叔叔的面问不出口,他觉得兄长可能会知道,便偷偷去问,结果兄长也不知道……不对,兄长其实猜到了一点?
“叔叔不告诉我们,我们就不问,要相信他是为我们好。”
应该猜到了吧,不然兄长不会刻意这么说。小景是懂事的好孩子,在兄长的注视下连连点头,捂住嘴跑开了,假装没发现自己心底里又开始作乱的不安。
不问,不问,就算快哭出来了也一定不问。
听话地忍耐着,不能给叔叔添乱。
“叔叔……”
飞逝的时光来到八岁那年的夏天。
男孩鼓起勇气:“能……能不能牵住我的手?”
不是询问,这是一个请求。
夏天的特产少不了人山人海的庆典,虽然各地皆会举办,最近的就在东京,但叔叔难得有空,特意带家里的一大一小外加一个小零参加京都的祇园祭。
满打满算相遇了一年,一家真正见面的日子却没多少,得怪男人的行踪不定,他们一起去得最远的地方竟然是学校,每一次教学参观日,男人不论如何都会到。
此次京都之行,或许是为了弥补孩子们缺少陪伴的遗憾。
小零再自来熟也没想到这回还能有自己的份,从出发的前一晚亢奋到了庆典的当晚,急吼吼地最先翻出叔叔送他们的浴衣,手忙进忙把和自己眼睛同色的浴衣穿好,扭头跺着脚催小景快点,好险没把旅店的榻榻米跳塌。
小景总是比小零慢半拍,这次更慢,但不是故意的。
他做了一个万分郑重的决定,重要性不亚于当初答应和兄长一起回长野见叔叔。
庆典的露天会场熙来攘往,烟花会在头顶绽放一夜,豪华的木制山车队伍会嘎吱嘎吱游过跨河的长桥,偌大一座京都城的人都要聚集在河边眺望。
于是,在作为出发起点的房间门口,换上一身蓝底白纹浴衣的男孩磕磕巴巴,却分外明确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今晚街上有好多人,肯定很挤,我怕、不牵住的话……”
一不留神就会走丢。
会被混在人群里的人贩子拐走,再也回不了家就麻烦了。
——再怎么说,这些都是最表层的原因。
这一年来,叔叔从来没有握住过他们的手,没有抱过他们,家人之间代表亲昵的举动,一次也没有做过。
他简明的话语拥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他投来的目光同样能够抚慰人心,但……贪心的小孩子,还能再多要一点吗?
“请你牵住我的手”,“可不可以抱抱我”,“那,那,我能稍微稍微走近一点,抱抱叔叔吗,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很想说出类似于这样的请求。
真的说出口了,但小景的胆量还是不够,耗尽全部的勇气也只提了程度最轻的要求。
叔叔尚且没有回答,男孩湛蓝的眼眸便被忐忑占领,本能地低头,避开叔叔的视线。
虽说在人多的地方散开走的确存在风险,但想一想,八岁已经不小了,又不是必须被大人牢牢拽住的幼稚园小孩,突然表现得太粘人的话,是不是会被……
无论是“讨厌”,还是“嫌弃”,都没有出现。
第一时间,光听到小零故作老成的强调:“就是啦,要好好拉住才行,不然被人贩子拽走怎么办!”
“嗯。”男人应声,落进小景耳里,无异于打开最后一层隔阂的钥匙。
“我会紧紧拉住你的,不要担心。”
“嗯!!!”
男孩莹润的蓝眼睛如放光彩,灿烂的笑脸毫无保留,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这孩子真可爱。
有一个小问题。
小景为什么不找身为兄长的高明?
理由很简单。
十四岁,当然也是一个孩子啊。
男人抽出习惯性揣进袖子的双手,看向穿着和小景款式相同,只是细节处有所区别的浴衣的黑发少年。
“很合适。”
意外地给出了一个评价,放到过去,男人肯定不会主动开口。
少年的唇角勾起明显的弧度,神色倒保持着稳重:“您破费了,我们很喜欢您的礼物。”
男人点头。
和孩子们鲜亮亮的新浴衣相比,他这万年不变的深色浴衣就难免显得老旧古板了,不过,不突出不抢眼,反而更好。
“真好。”
小零自帮景抢了话后,便默默退到旁边不再说话,没忍住的呢喃自语不算。
景一家能融洽相处,变得比之前更亲近,是好事,小零看着也替他们开心。
叔叔只有两只手,只能拉两个人,他自觉把自己排除在外,虽然有在刻意克制,但神情间仍旧漏出了些许羡慕与落寞。
然而,小零没想到的是,叔叔在他跟前蹲下,透不了情绪的漆黑双眼顿时撞入视野。
“……诶?”反应了一瞬,金发男孩莫名慌张:“我自己走得了,不需要背。”
叔叔没跟他废话,双手把他提起来,起身之际,呆滞的小零已经被他架在了脖子上,两条震惊失控的小短腿在男人胸前晃啊晃。
僵硬的小零:“!!!”
小景又比他激动:“!!!!”
“坐稳了,别乱动。”
酷酷的真男人绝不说多说一个字,行动足以道明所有。
右手伸向小景,被小零呆滞的表情逗笑的小朋友一秒回神,几乎是蹦跳到男人腿边,用力抓住这只比自己的小手粗大很多的手掌。
左手拉起欲言又止的高明,他并不给少年婉拒的机会,所谓家长的权威便是如此霸道。
“等、等等,叔叔!我可以自己……”被一路拉着走出酒店,得到无数注目礼的少年脸色微僵,还想挣扎。
不用叔叔出马,他的好弟弟正偷着乐呢:“不不不不,兄长,你不可以。”
高明:“……”
“零这么坐着很危险,还是我来……”
“放心吧高明哥!我坐得稳极啦,叔叔的头发也抓好了,谁都别想把我拽下来。”
骑在男人脖子上的小零容光焕发,这会儿不羡慕不落寞了,抱住叔叔极有安全感的脑袋,天地任他飞,区区人挤人的会场算什么!
小景严肃出警:“不能乱抓叔叔的头发哦,零!”
小零:“没抓呢没抓!我的平衡力可是……哇呀!”
原来是男人往前下了几级台阶,得意忘形的小孩儿要不是反应够快,当场就得来个倒栽葱。
高明挂出“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小景一边笑哈哈,一边及时跟着叔叔下楼。
他们一出酒店便汇入了拥挤的人流,别提,这个手里牵两个、肩上顶一个的小小队伍存在感极高,过往路人看见如此温馨的一幕,不少会对他们露出友善的微笑。
高明还好,小景个头最矮,转眼便被人群淹过头顶,视野范围内除了大家的腿,就只有头顶的夜空。
烟花大会还没有开始,他努力东张西望,却不担心自己出神会摔倒,叔叔温暖的大手抓着他呢,一直没放。
小零不时发出咋唬的声音,听得小景怪在意的:坐在叔叔身上,能一下望得更远,好像很有趣,不过,被挡住的他也不羡慕就是了。
叔叔的手大有玄机,小景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兴奋,被握紧的手指悄悄在叔叔的掌心里蹭蹭,越发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大手的虎口,几根手指的指节处,都覆着硬硬的一层壳。
要是长大后的小景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些硬邦邦的壳其实是枪茧,以后他自己手上也有。
但对于今夜彻底敞开心扉的孩子而言,所触碰到的一切皆是新奇的,碰上去了,一时便舍不得放。
小景犹犹豫豫地想,再拉着叔叔走一阵,就跟零交换?他也想看看远处的山车,可是……
“怎么了?”
被裹挟住必须顺流而上的人群中央,一个突出的小点突兀停下,男人低头,询问似乎忘了迈动脚步的男孩。
“砰——”
“哗啦啦!”
腾升的烟花在头顶炸开。
小景清澈的双眸本被色泽绚烂的天空夺走。
烟火升起前,他就在看天,因为夜幕装满了星星,听说父母变成的星星也在其中,可他们离他太远,又与其他星星一般无二,他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哪两颗。
后来烟火的光芒铺开了,盖过星星的光辉,他被那极致的明艳映花了眼,待到想伸手挽留时,五颜六色的火光转瞬即逝,徒留下燃尽后的昏黑。
在并未过去太久的时间里,他最害怕的就是黑色,黑暗里找不到星辰,多么可怕啊。
但是,后来。
或者说,现在。
头顶充斥起硝烟味的天空,变成了彻底的黑夜,男孩用力眨眨眼才发现,那不是自己所畏惧的黑暗,而是叔叔的眼睛。
温柔的星星掉下了一颗,他离他这么近,触手可及。
“叔叔!”
小景情不自禁拉了拉他,抬手想指再度炸出花朵形状烟火的天空。
受身高和心情影响,他指的位置有点歪,男人顺着方向看去,不知为何,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嗯,看到了。”
小景开开心心:“很漂亮——咦?叔叔?”
一头雾水的小零突然发觉前进方向变了:“我们要去哪儿啊,不看游行了吗?……哇啊啊啊啊!”
多亏了小景的随手一指,他们成功错过了山车游行,中途拐弯,一脚刹进了新支线:在线搜索嫌疑犯。
据小零越数越怀疑人生的实时统计,他们一晚上抓出了十个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在逃嫌疑犯。
对于小零“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的质疑,叔叔回答:“长得很显眼,一看就看到了。”
“到底哪里显眼了啊啊啊啊!”
小零得了不知道叔叔为什么能开挂就会崩溃的病。
这个怪病持续得够久的,就算他从小零变成二十二岁意气风发的警校第一名,也没能痊愈。
“……”
“零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很精彩,景都笑……没事吧?”
一回忆起来便打不住,青年笑着笑着,似乎把眼泪笑出来了。
“没事啊。”诸伏景光摇摇头,用的是摊上一个麻烦大人所以无可奈何的语气。
“总之,叔叔和我们认识了十年,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是挺少的。”
“我十七岁的某天,他突然寄来一封信,说他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未婚妻催他赶紧上路,他走了,财产全部留给我们,不要想着去找他……”
“啊,这。”大家愣住。
“然后……把冰箱里我做的饼干和零做的三明治一扫而空,在厨房给我们留了一个自己做的蛋糕,就消失了。”
呃?
突然不对劲了起来。
“那个蛋糕——呃啊啊啊!那个蛋糕!”
诸伏景光痛苦地捂住脸,发出一如当时那般悲愤的声音:“他从来就没把盐和糖分清楚过,那个蛋糕,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