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指甲,长时间握笔而产生的细茧,腱鞘炎导致的拇指侧轻微硬结,比起其他手指更为僵硬的中指……
这是一双入野一未再熟悉不过的手。
白雾中的身型逐渐浮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正站在面前。
入野一未呆立在原地,大脑因为无法思索出一个合理的结果而宕机,嗓子塞了冰块似的,双唇微微张开就能感受到由内到外的寒意。
“松本清张……?”
翠绿和苍蓝的异色双瞳清晰透亮,有些凌乱的头发被细绳粗略扎在后脑,后颈散开的那部分随性搭在脖颈,苍白的青年敛下眼,“我不是松本清张,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思想犯」。
这个称呼突兀地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是入野一未的异能,名为「思想犯」。
“可怎么会……”
“你喜欢文字吗?”拥有松本清张面容的异能突兀问。
异能的手一直搭在入野一未手腕,指腹紧贴脉搏,双方都能清晰感觉到比秒表稍快的跳动。
据说有精通测谎的大师也是通过人体生理状态来判断对方是否说谎,除非是将自己训练成专业的谎言大师,否则就算将谎话说出口,身体也会暴露一切真实。
入野一未没必要说谎:“喜欢。”
异能又问:“你喜欢自己的文字吗?”
“喜欢……”
“你喜欢里面的羊之王、手术刀、石碑、旅人吗?”
“喜欢……那可是我想尽办法灌注了生命的角色。”
“你喜欢主人公吗?”
“……”
最后一个问题让入野一未茫然起来。
“不喜欢,准确的说,你对主人公完全没有感情。”异能说,“他只是一个设计出来的按钮,你意识到故事得发展了,于是按下按钮,理所当然地看着故事按照预想的开始运转。”
一滴冷汗从额间滑入白雾,入野一未真切地感觉到了异能的「伤害」。
“整个故事,只有主人公是没有灵魂的。”
当异能用清冷又疏离的嗓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未再也忍耐不了,试图抽回手,却没能撼动哪怕一丝一毫。
他全身没有力气,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正在颤抖。
任何人都可以对他的作品进行批评,一未接受所有的看法,但此刻他突然醒悟,让自己感到焦躁不安的心态到底是什么。
不是担心作品的热烈反响是受到异能的影响,而是他早就意识到,但潜意识拒绝接受的现实。
「脱离了取材的人物没有灵魂。」
读者会因为羊之王的善良动容,会感叹手术刀的冷酷的慈悲,会远远注视屹立的石碑……而主人公却只是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工具。
工具永远只是人类自身无法做到而创造出的媒介,没人在乎雨伞的想法,他们只知道下雨了,可真冷啊。
那些鲜活的角色不是入野一未创造的。
异能怜悯道:“你只会创造故事,而不会创造「人类」。那么失去人类的故事又算什么呢?”
“我……”一未嗓子干涩,声音也低下去,“我没有那么多的人生经验,当没有原型作为基础,小说的重点就只是事件……可以前……”
“创造人类,那恰好是松本清张擅长的。”
“但我也的确因为类型固定而陷入了瓶颈。”
“入野一未,嘴上说着想要突破,但一直瑟缩着呆在舒适圈写作的胆小鬼啊。因为不自知的傲慢,不愿意和任何人交心,以前就只有江户川乱步这样一个同样傲慢的友人,即使成为入野一未也没有任何改变。”
异能再次平静发问:“《思想犯》写的是谁?”
入野一未盯着被握住的手腕,脉搏开始加快,不是因为谎言,而是将自己剖析开来的坦诚。
“是我。”他说。
“罪犯是谁?”
“是我。”
“审判者是谁?”
“是我。”
“罪名为何?”
一未抬起头,撞入那双异色瞳孔,在生机盎然的绿和平静冰寒的蓝里看见了被审判的自己。
他们在白雾中互相凝望彼此,截然不同的是面容,完全一致的是灵魂。
默然良久,入野一未麻木道:“是「思想」。”
“我被自己的「思想」禁锢了,是不折不扣的「思想犯」。”
所以抛开横滨的背景,抛开能让人产生共鸣的宣泄,《思想犯》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枯燥乏味得令人不想再阅读第二遍的糟糕小说。
「入野一未完全是一个钻着空子的二流作家。」
这个认知让入野一未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力道大得足以让毫无攻击性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深刻的红痕。
异能拉过他的手,将冰凉的指尖贴在唇边,侧头印下一个吻。
半强迫性质的松开手,清冷的呼吸在红痕上略过,对方悲悯的声音温和又舒缓:“那么,你想好主人公的结局了吗?”
入野一未没有回答,看着异能又将自己的手带到对方的锁骨,上面有一块透明的结晶,散发着快和白雾融为一体的明亮光芒。
“击碎它,回去,然后去书写结局吧。”
·
随着结晶的破碎,白雾也渐渐消失。窗外的太阳早就消失,仅靠着白炽灯将室内照亮。桌上的食物和电脑全部消失了,墙上时钟证明现在是晚上十点。
入野一未刚从异能带来的冲击回过神,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手腕痛得要命,下垂的视线捕捉到地上打开的手铐,没等他弄清楚现状,面前靠近的阴影让一未下意识抬起头。
隔开房间的防爆玻璃裂出一个大洞,地上散落着厚实的玻璃渣,狱友正站在他面前,用古怪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手腕。
“别那样写。”
狱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和入野一未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