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甚尔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将这笔钱尽数吞下。
在那段时间里,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鲤生照例写作、准备毕业的适宜、偶尔在BBS上刷到和自己有关的帖子,雷打不动的更新让他回忆着画面被记录下的瞬间所发生的事情。
五条悟经常来找他,或是约着去哪家新开的甜品店,或是跑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说是要体验大自然的奥秘。
他们也的确体验到了。
两个人去过挪威的布道石,去过美国怀俄明州的魔鬼塔,新西兰怀托摩溶洞的萤火虫洞窟有着比夏季海边更熠熠生辉的繁星,和马尔代夫的星星海不相上下。
鲤生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就在日本境内的一处稻田。
灿金色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海水分流,又如流沙合拢,风把天地分开,划出能让人感受到宁静的世界。
这种宁静让泉鲤生感到了久违的洞然,就和拉着自己往前撒开脚丫子狂奔的五条悟一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到灵魂的勃勃生机。
神子也好,咒术师也好,五条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即使脱离于人类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这样年少轻狂的少年就应该是快乐的。
“我觉得你会慢慢知道什么是喜欢的。”五条悟在敞亮的天地间对泉鲤生眨眼,“这是无所不能的五条悟说的话,你得背下来。”
鲤生被漂亮的笑容晃花了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句“我知道了”就能糊弄过去。
鲤生还见到了五条悟的两个同学,有过一面之缘的家入硝子,还有只听过名字的夏油杰。
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相处,鲤生忽然发现了,五条悟的朋友其实应该是夏油杰那样的。
虽然经常和他唱反调,但能对上大多数脑回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也是如出一辙,经常让看着事态诡异发展的泉鲤生和家入硝子拿不出合适的表情。
家入硝子会默默地点一根烟,装作完全不认识他们两个,偶尔还好心的把鲤生也从中解救出来。
经过家入硝子的介绍,庵歌姬还特意来道过谢,五条悟一直叫嚣着他才是应该被顶礼膜拜的最大恩人,除了鲤生会“嗯嗯”两声外没人搭理他。
知道鲤生的同学也中了术式,庵歌姬骂骂咧咧说这辈子不要让她再撞见那个诅咒师,又听说中了术式的渡边居然沉迷杀鱼无法自拔,庵歌姬陷入了对自我的怀疑。
五条悟在一旁嘲笑的声音快要把人的耳膜都吵破。
渡边在清醒过来之后陷入了迷之贤者时间,石田把人暴揍一顿,很严肃地说了这次的诈骗事件,毫无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我被骗走了半个东京GDP的钱?诶哈哈哈哈出息了啊渡边”的回复。
回过神后渡边来惊恐万分,抱着鲤生的腿寻死觅活,哭嚎着说石田被他坑了也就算了,他们两兄弟大不了玉石俱焚,怎么还把人美心善的小泉哥给坑了,不过杀鱼真的好过瘾哦嘿嘿嘿。
然后被额角青筋直跳的石田又是一顿制裁。
另一边,伏黑惠开始住校,伏黑甚尔居然真的开启了寻人的新业务,还把那张画着「金鱼」的名片给了来收稿的禅院研一。
他比以前呆在家里的时间要少了,几天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都会给鲤生发简讯说一声。
在日复一日的诡异安稳中,如果不是五条悟还会突然拉他去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鲤生甚至有一种时间都停滞了的错觉。
一次实验课后,泉鲤生回到家直接倒在了床上,他身上都是海鱼和机油的味道,但懒得再去洗澡清洁,躺下后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想起什么,安静地使用了「拟爱论」。
异能将他的意识迅速抽离。
再也没有上次遇见五条悟那样的意外,鲤生非常单纯地经历着死亡。
他只面对过「纠结挣扎的解脱」,那还是由数十年铺垫换来的瞬间的放空,有种将身上厚重锁链全部撤下后的轻松茫然。
但死亡不止那么简单。
或许是运气不太行,又或者是在异能所能触及的时代,非自然死亡的占了死亡人数的大部分比例,鲤生这次体验到的死亡糟糕透了。
有些人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生与死的边界清晰又深刻,有些人的死亡则是在漫长的枯萎中到来的。
被当作垃圾的丧家之犬躺在垃圾桶看着巷子外的霓虹灯,无数人从外面走过,意乱情迷的情侣不小心误入后直骂晦气。
左手是锈刀,右手是药,濒死之人最后的选择是沉湎于麻痹神经的快乐,然后从内至外彻底烂掉。
身体慢慢冷下来,在这个白色垃圾覆盖的肮脏小巷,阳光钻不进的墙角,愿意去触碰他的或许只有明早来清理卫生的工作人员,应该会一边抱怨一边用黑色塑料戴把尸体拉扯着塞进去吧。
但他死前还在癫狂的笑,像是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泉鲤生从异能中清醒过来,深呼吸感受着浸泡着自己的那股轻盈,他深切地感受到一件真实存在,却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伏黑甚尔是否也一直悬浮地踩在垃圾堆里呢。
他似乎只是在刀和药之间选择了前者,所以才活到现在,并且没有阻止他往里外都腐烂的人生中走出来。
向他讨要某种东西的行为……或许算是一种掠夺吧,所以这个男人才会那么吝啬又小气。
接着,「拟爱论」又发动了数次,每一次都会让鲤生的感知减弱。
他在无数的死亡里寻找着万里挑一的感情,只要基数够大,怎么也能找到和「爱」有关的死亡吧?
可是没有,「拟爱论」就如同名字一样,触碰的是除了爱以外的全部。
我不能在这么呆下去了。意识回笼的鲤生想。
时间越久他就越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样的生活一点一点向下拽,精神层面的刺激也越来越弱,更多的是因为没有目标而迷茫的麻木。
五条悟偶尔带来的鲜活让这种坠落感更加清晰,可他有自己的人生,不总是有时间在自己这里耗下去。
有这样的时间和耐心的是伏黑甚尔。
正想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鲤生从繁杂的思绪中唤醒,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突然出现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房间一片漆黑,门窗都关着,没有任何流动的空气。伏黑惠不在,伏黑甚尔身上的血腥味完全不经掩饰,就连贴着鲤生脖子的发梢都是湿润的。
“啊,原来没死啊。”甚尔在他颈边说。
男人身上有股不正常的亢奋,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蕴含着一股无法被忽视的爆发力。
稍微思考一下鲤生就知道那是在和人动手后血液还没冷静下来的错乱。因为甚尔出手一向干脆利落,所以这种事情不常有。
他是去干什么了?
鲤生把他往外推:“你比我身上还脏。”
“有关你的委托被删掉了。”甚尔抓着鲤生的头发,力道很轻,只是让他微微仰起头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是我做的。”
泉鲤生睁圆了眼。
“我是怎么想的呢——你不问吗?”
不需要询问。
只要泉鲤生有必须死在伏黑甚尔手里的那一天,倒计时结束的瞬间会是一切的结束。
要么完成了和鲤生的协议,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产生了「爱」,让鲤生能够将表征的行为匹配上心理转变,那也是他学会「爱」的那一刻。
要么让泉鲤生一无所得的死去。
不论怎样都只有这两种可能。
而现在,他把倒计时删掉了。
泉鲤生理解到的另外一点是:“你不想我离开,是这样吧。”
“是。”
这个回答让鲤生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但甚尔又接着说:“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你离不开的。”
什么意思?
鲤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大脑中逐渐麻木的最后那根弦绷紧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问:“你想要一直持续下去吗?”
血腥味十足的笑呈现在男人脸上:“我说过吧,鲤生,你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不是你能喊停的时候了。”
“万一我没钱再继续支付报酬了呢……”
“田中莉莉不是替你支付过了吗。”
“你好奇怪。”鲤生语速逐渐加快,“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感情这件事我已经快要接受了,现在你表露出来的态度却是这样,直接在引诱我不断地询问,但又不打算履行约定告诉我你的想法。那我要怎么去判断——”
说着,他愣住了。
他知道伏黑甚尔在做什么了。
“你知道我的想法诡异,你从来没有对我心动过。可在现在突然在意这件事。”鲤生说,“在意是爱吗?”
甚尔没有回答。
“你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习惯不管去哪里,干的是什么脏活,最后都会回到这个地方。”鲤生说,“习惯是爱吗?”
甚尔还是没有回答。
“我想要放弃了,想要离开,杀掉我也没有关系,但你选择不择手段留下我。”鲤生说,“不想我离开是爱吗?”
泉鲤生在这方面完全是笨拙又无措的,他区分不了伏黑甚尔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因为上述的一切都可以是出于「爱」,这样的话一切都清晰易懂,即使鲤生没有体会,也知道了「爱」诞生的可行性方式。
但甚尔的动机也可以冷酷地用「他在因为之前我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来完美解释。
「他表现出我在探寻的所有特质,但是却不给我结论。」
「这样我就只能继续与他的协议,被这种像是被蚂蚁爬过皮肤一样若隐若现的痒吞没。」
「伏黑甚尔把我困在这里了。」
泉鲤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迫切,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需要男人轻点头,或是沉默,哪怕只是接近一点点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收获。
而甚尔却只是松开了他的头发,湿热的吻落在他的眼皮。
那股躁动的血液还在流窜,像是一场烈火,在贫瘠之地永不停歇地焚烧,最后把接触到的幻想也全部烧成灰烬,落到棺材中为数不多还在呼吸的感情上。
“我不爱你,问多少次都只会得到同一个结果,我不爱你。”
伏黑甚尔在口头上否认了感情,手臂却收得越来越紧,痛感被对方非常强势的没收,只留下他愿意让人体会到的感觉。
他说:“鲤生,你又能怎么办?”
***
【烟雾中藏着旧梦,我是先醒的那一个。
游戏进行到无法再继续的地步了,或者说,我摸到了自欺欺人的限度,他却不想退出。
*他的眼神像是狼抓到了猎物,又像是狗找到了主人。
那种冷酷的眼神是想要拉着我跌入大雨,一起被淋成枯骨,直到双方有一人在雨里死去,在那之前永远也没有尽头。
「拟爱」至此已经扭曲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状态,诞生于躯壳,腐烂于躯壳。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我的错误。
在不算争吵的争吵结束后,我离开了那栋房子。
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朋友打电话问:「发生了什么?」
「我们吵架了。」我说。
上次他教会我,爱情会把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这次他教会我,如果合理化后的产物仍然不被某一方所接受,那就注定有人要俯首。
势均力敌的游戏不会一成不变,观众还在,演员的角力将戏剧拉至高|潮。
如果我输了,我一无所有。
如果他输了,我大获全胜。
胜利的奖赏就摆在那里。
我能辨认出爱的真面目吗?
我当然可以。
他势在必得,可弱势的一方不会一直弱势。
为了「爱」,我无所不能。
————《拟爱论》·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