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实在想不明白,皇上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初来太学时,谢深玄便觉得这新学制实在有些奇怪。
毕竟术业有专攻,大多寒门学子一心苦读方能进入太学,根本难以分心去学些其他东西,家中财力也并不能支撑他们去学习其他东西,太学是为朝廷培养官员,而并非是为了养育什么书画名家,也不是为了将所有人都养成文武全才,皇上要他们精通琴棋书画,还要能骑马能射箭,未免也有些太过为难人了。
更不用说今日伍正年所说的这个奇怪规定,太学内若无贴补,那些自千里外来此求学的寒门之人,又如何能上得起这个太学?
谢深玄在太学读书时,太学之内的学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才是京畿人士,大多数都是千里求学,只能住在太学舍内,亦或是结伴在京中寻个住处,那吃穿用度,无一不需要花钱,哪怕太学内常有贴补,日子也过得极为紧凑。
只不过太学生们一心只在书中,就算日子清贫一些,也并不在意,像谢深玄这样家中衣食不愁的,是少数的少数,而今不过才过去几年,这太学却好像是变了一个样,当年对太学生的贴补竟然已没有了,反倒是对寒门学子的筛选变得尤为严苛,照着他们所定下的这条件,谢深玄总觉得最终没有几人能够顺利被选上。
怪不得他总觉得而今太学内的寒门学子,远比他在太学读书时要少了许多,那寒门出身的学子,根本没有余力去学什么书画骑射,可官宦子弟却不同,若家中有钱,父母又有心让他向学,那这些东西,无论怎么也都能会一些。
谢深玄以为皇上一心希望朝中能多些寒门布衣,少些诸如严端林之类的影响,可这太学举措,却是处处都向着那些家中世代为官的官宦子弟的。
他心中实在藏不住话,这种事情,既然他知道了,那他必然要进宫向皇上问清楚,伍正年拦不住他,只好去看一旁的诸野,诸野却也未曾多言,看上去甚至不想阻拦,伍正年只得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谢兄,你若是想去,那就去吧。”
谢深玄:“……”
“我虽不敢揣测圣意,可皇上所想,显是并非如此。”伍正年又道,“我知道皇上一向极为关心太学之事,对这些贫寒学子也多有提及——”
谢深玄:“那他给钱吗?”
伍正年:“呃……这……太学也知道这些学生家境困难,若有办法,自然会多加贴补——”
谢深玄:“他给钱了吗?”
伍正年:“呃……”
“不是我想抬杠,这些学生的问题是没钱,不是其他。”谢深玄挑眉,道,“若学生连饭都要吃不起了,你们还在此处说空话,真的有用吗?”
伍正年:“……”
谢深玄:“我还是进宫一趟吧。”
伍正年:“……”
伍正年目送谢深玄离去,心中越发不安忐忑。
他知道谢深玄肯定是要骂皇上的,皇上又在此事之上怕极了谢深玄,因而伍正年原想劝一劝谢深玄,就算谢深玄一定要进宫,他至少也能让谢深玄骂得稍微轻一些,莫要真气着了皇上,令皇上再来降旨罚他。
可现在看来,他不仅没劝住谢深玄,好像还让谢深玄更生
气了。
谢深玄一生气,皇上必然要挨骂,皇上一挨骂……最后吃苦的,又要是谢深玄自己。
这可就是个死循环,谢深玄自己心中明明也清楚,可他就是非要去作这个死,硬生生将自己害到了这番境地。
伍正年实在不懂谢深玄的为何要如此,他只能叹气,看着谢深玄离了此处,这才摇了摇头,想,罢了,依谢深玄的性子,他也是必然要有这么一遭的。
反正诸野陪着他,就算谢深玄自己不知深浅,诸野也该是知道的。
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嗯,一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
谢深玄实在忍不住心中之气,他走到太学之外,见诸野还跟着他,不由便想起他今日原还与诸野还有个临江楼之约。
他待会儿要进宫,出来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与诸野的临江楼之约必然要作废,他多少觉得有些对不起诸野,只好与诸野道:“临江楼……怕是要改天再去了。”
诸野点了点头,显是并无意见,可他这幅模样,却反倒是令谢深玄更觉内疚。
他只觉得诸野几乎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决定,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是不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诸野都不会介意或者生气。
诸野像是将一切的重心都放在了谢深玄身上,谢深玄反是因此愧疚难言,他仔细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道:“今日若去临江楼,未免有些太过仓促。”
诸野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便只是沉默着点头。
“他们若要备好菜肴,也需时间准备。”谢深玄道,“今日仓促过去,只能见得一些招待寻常客人的玩意,你我难得小聚,多少有些可惜。”
诸野答:“无妨,改日便好。”
“对,改日。”谢深玄与诸野笑了笑,说,“回去之后,我让高伯提前派人过去,知会他们一声。”
诸野:“……”
谢深玄所言之语,有些超出了诸野的预料。
“今日是我要改约,那下一次,还是我来请客吧。”谢深玄又道,“让他们早做准备,多备些佳肴美味。”
诸野:“……”
诸野有些发怔。
他其实并不经常外出饮宴,玄影卫公务繁忙,常需伴驾,他轮值之时几乎整日都在宫中,没有什么出来享乐的时间,又心不在此,入京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去过临江楼几次。
以往他看玄影卫调查其他官员的密报时,的确见过那些官员在临江楼内饮酒作乐,还说这临江楼有两个价码,直接去临江楼中是一个价,令他们提前准备则是另一个价格,后者可见得不少天南地北的美味,却要价不菲,若是吃俸禄的寻常官员,应当是去不起的。
对,哪怕诸野的俸禄极高,远超朝中绝大多数官员,可对他而言,这样去临江楼享乐,仍旧算是有些奢侈,可对谢深玄而言……显然就不是了。
诸野头一回觉得自己见识浅薄,哪怕已在谢家住了那么多年,很清楚谢家家财丰厚,他却仍旧莫名觉得紧张。
这感觉就好像……好像……
在吃谢深玄的软饭。
他脑中猛地冒出唐练所说的话,莫名被这古怪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觉得……唐练所说的话
,好像的确很符合他与谢深玄之间的关系。
他现在住在谢家,还要让谢深玄请客吃饭,而若是他真与谢深玄在一起了,谢深玄肯定不会要他的俸禄,也用不着他那么丁点的俸禄来贴补家用,那些钱照旧留着由他自己开销,谢深玄绝不会动他分毫。
那他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吗?
诸野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可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或是借口,只要他喜欢谢深玄,他最后要与谢深玄在一起……那他就得老老实实吃谢深玄的软饭。
诸野:“……”
诸野沉默了。
谢深玄不知诸野为何不说话,他只是皱着眉,继续问诸野:“你可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诸野:“我……”
谢深玄实在嘴快,下意识便抢在诸野开口之前说了话,道:“与以前一样?”
诸野:“……”
“若是一样便好办一些。”谢深玄笑了笑,说,“我还记得。”
诸野微微一怔,脑内关于方才的软饭推论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谢深玄而今所说的话——哪怕两人分隔多年,已有许久未曾见面,谢深玄却连他喜欢什么都记得。
他心跳微促,面上却还强装着镇定,冷静点了点头,谢深玄又问:“若还有多了什么喜欢的东西,回去之后,也记得告诉高伯一声。”
诸野:“……嗯。”
谢深玄却稍稍一顿,想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还是告诉我吧。”
诸野:“……”
“分隔多年,这些年你有什么变化,我倒是全部都不知道。”谢深玄蹙眉,道,“既然你这段时日住在我家中,那去太学需要带饭时,总也得给你带上一份。”
诸野:“……”
谢深玄:“你先同我说一说,待会儿回去后,我再告诉厨娘。”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
什么软饭,什么丢人。
都随他去吧。
他脑内,只记得谢深玄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了。
谢深玄关心他,谢深玄想知道他的饮食喜好,想将这种事记在心中。
此事他当然颇为理解,他也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此去做,只要谢深玄对他好,夸赞他,他便总忍不住想要将此事记在心中,而若是恰好这时候谢深玄做了什么不该做
的事情——
谢深玄忽而愤愤骂道:“太学之事,果然还是皇上太过分了。”
诸野:“……”
谢深玄请诸野扶他上马,方才爬上马背,又忍不住道:“他所为之事,不就是要这太学沦为严端林之流的私学吗?”
诸野想为皇上解释,可仔细想想,若不是因为皇上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那今日他本可以与谢深玄在临江楼内品茶赏景,而后一道骑马归家,说不出美好快活,哪儿用得着在此时进宫,闹得他兴致全无。
从此处来说,那的确是皇上的过错,谢深玄骂得虽然是公事,倒也算是在私事上位诸野出了气,诸野觉得,谢深玄骂得没有错。
对,谢深玄就是不会错的。
诸野牵着谢深玄那匹马的缰绳,引二人朝宫中而去,谢深玄又皱着眉,小声抱怨,道:“若不是因为他,今日我与你,应当已在临江楼中了。”
诸野:“……”
诸野想,谢深玄不仅没有错,谢深玄好像还很想与他共度这一晚上。
他更加难抑心中欣喜,沉着脸同谢深玄点头,一面却又忍不住摸向怀中,拿出了那本小册子。
谢深玄微微一僵,而后不可置信般睁大双眼,看向诸野,道:“你……诸大人,不是吧?”
诸野:“……”
谢深玄:“你我都已和好了,你还要记我的坏话?”
诸野:“……”
谢深玄:“不行,你们玄影卫真奇怪,你将册子收起来。”
诸野:“……”
诸野冷着脸飞速写了几个字,还摆着一副义正言辞般的模样,道:“皇上既让我盯着你——”
谢深玄咬牙:“又是他。”
诸野:“……深玄,谨言慎行。”
谢深玄冷哼,道:“这句话就你听见了,难道你真要去皇上面前告发我?”
诸野闭嘴了。
谢深玄越想越气,仔细算来,只觉得今日这所有事的罪魁祸首——
呵。
谢深玄想,竟然全都可以算在皇帝头上。
-
诸野不敢阻拦谢深玄,只是将那册子贴身藏好,而后方沉默牵着谢深玄那匹马的缰绳,将谢深玄带到了宫门外。
诸野常在宫中进出,哪怕伤后也经常来宫中面圣,守宫门的禁军全都认识他,当然不会过多阻拦,就算他带着谢深玄,他们也只当做是皇上有事要召见谢深玄,才让诸野将谢深玄带进宫来。
他们在宫门处未受阻拦,可到宫中时,便不是如此了。
玄影卫知皇上未下谕令,那哪怕是诸野将谢深玄带进宫来也不行,谢深玄必须在外等候他们通传,诸野便也留在外陪着谢深玄,一面与今日轮值的玄影卫闲聊了几句。
那玄影卫压着声音,低声同诸野道:“诸大人,你们来得恐怕不是时候。”
诸野:“不是时候?”
“皇上方与娘娘吵过架,而今正是生气的时候。”玄影卫轻声说,“他平日就不愿见谢大人,今日怕是更不想看见谢大人了。”
诸野:“……”
“我们只能代谢大人通报,皇上见不见谢大人,我们也说不准。”玄影卫叹了口气,道,“不过娘娘也在御书房内,也许会劝劝谢大人。”
诸野不由便想了想以往皇上与娘娘吵架时的境况。
有些糟糕。
诸野觉得他们实在挑错了日子,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在今日过来的。
诸野又回到谢深玄身边,略有些紧张,将方才那名玄影卫所说的话复述给谢深玄,道:“今日恐怕不是个好日子。”
谢深玄挑眉反问:“皇上与娘娘吵架,难道就不办国事了吗?”
诸野:“这倒不是……”
谢深玄:“我只与他谈公务,其余之事,我不会理会。”
诸野:“……”
诸野勉强道:“娘娘与你……有些相似。”
谢深玄:“什么相似?”
诸野正想解释,方才去通报的那名玄影卫已经回来了,此人
看上去比离开时还要紧张,连玄影卫们头上惯常有的那「该死的谢深玄」几个大字都不见了,他有些无措,先看了看诸野,再看看谢深玄,小声道:“谢大人,皇上请您去御书房。”
谢深玄沉着脸微微点头,正要随那名玄影卫过去,诸野却蹙眉扯住了那名玄影卫,问:“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娘娘的意思?”
谢深玄:“……”
那玄影卫迟疑着道:“起初……皇上不太愿意……”
诸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谢深玄,道:“情况真的不太妙。”
谢深玄:“?”
“到御书房后,你要与皇上谈论太学之事,我不方便插嘴。”诸野蹙眉道,“可深玄,你千万记住,你是为了太学一事来的。”
谢深玄很是不解:“我当然是为了太学之事来的。”
诸野:“无关之语,千万不要多说。”
谢深玄:“……我为什么要说无关之语?”
诸野压低声音,道:“收收你喜欢刺人的脾气。”
谢深玄:“呃……”
“你若是想骂,我们回去写折子骂。”诸野说道,“今日真的不可以,我怕娘娘会跟着你一起骂。”
谢深玄:“……啊?”
谢深玄愣住了。
可诸野已不打算再往下说了,反是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转过身,让那名玄影卫在前领路,带他们一道去御书房。
谢深玄觉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