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白说过, 赏南的舌尖很漂亮,薄薄的红色。
张苟的手指还停留在赏南的下巴上,指腹恋恋不舍的摩挲, 它当然很想, 很想…..
但他最终只是将赏南揽进了怀里,“它来了会把我撕烂的。”
到底,它只是一个容器。
“我没有办法给你弄吃的。”张苟抱着浑身冰冷的赏南说道,“也没办法让你暖和一点。”
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阴暗的存在。
赏南不知道张苟心里所想,在他从14那里所了解到的, 虞知白就是张苟,张苟就是虞知白, 都是纸人。
不同的是,虞知白更加高级。
“哦, 我还有一支巧克力。”张苟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已经被压碎的巧克力,就是小卖部那种几块钱的巧克力,工业的奶香味,它掰碎了一点点喂给赏南吃。
“虞舍,”张苟忽然说道, 它嗓音很低很哑, 如果不是虞知白,它想的事情反反复复都是那几样,“虞舍是我母亲,爱穿红色的衣服,她被我的父亲抛弃,后来和外婆一起, 将我养大。”
“她的追求者很多, 有钱的, 没钱的,老的年轻的,丑的,很丑的,非常丑的,他们也不介意虞舍带着我,但虞舍都拒绝了,她觉得她和我,和外婆一起已经很幸福了。”
“很多人骂她,背地里骂,当面也骂,你能猜到吧,他们骂女人永远都是那一套,”张苟眼神平静昏暗,“我受过很多欺负,从幼儿园开始,他们还用针扎我的后背,连老师都很讨厌我,送我出校门的时候每次都会狠狠推我一下。”
“他们真坏啊,虞舍死了,他们还要掀起她的衣服看一看,没有人救我,外婆赶到医院先看妈妈,她哭了很久,才想起来还有我。”
“医生说不用再救我了,我那时候还没死,但我的眼球已经被摘除。外婆把我背回去,那天下雨呢,她把虞舍丢在医院,就背着我。”
“我想,那是外婆最后一次那么爱我了。”
“没有出租车,我们也没有钱,外婆背着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她一边走一边骂,骂虞舍,骂我,骂出租车,骂老天不公啊,骂着骂着她又哭了起来。”
“外婆把我平放在地上,点了香,烧了纸,撒自己的血在我眉心上,然后她就开始扎纸人,扎了一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第二天,我就变成它了,它也变成我了。”
“外婆让我呆在家里,她独自再次去了医院,我后来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她去找医院闹,又找警察闹,再找撞死虞舍的人闹,闹了一百万回来。她说,虞舍不能白死。”
“那也是她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后来她越来越虚弱,总是在睡觉。我感觉不到我爱她了,我也不爱虞舍了,我感觉不到饥饿,也不再拥有疼痛。”
赏南感觉到张苟的身体在颤抖,它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虞知白?”
“我是怪物,你猜猜,我为什么是怪物?”张苟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它似乎从这场悲剧当中走了出来,“他们都会变成纸人,都会的。”
“什么?”赏南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他们都会变成纸人啊,”张苟手指按了按赏南恢复了些血色的唇,“你都不知道,板凳每次砸在我的身上,我每次回到家,都需要花很长时间修复断掉的骨头。”
“不过南南,我不会还手的,我那么多怨啊,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他们都会遭到反噬,”张苟闷笑,“这与我关。”
[14:是这样的,纸人浑身都是怨恨,那些欺负他的人,包括鲁扬但不仅是鲁扬,在将暴力施加给它的时候,这些人自己就会遭到暴力的反噬。]
“可我,还是好痛啊。”张苟眼睛湿漉漉的,像下过一场雾蒙蒙的雨,墨迹在它眼底晕开,残留了一地的湿意。
赏南手指触到了它的眼泪,粘粘的,是一滴墨。
布满灰尘的仓库里,坚硬冰冷的床板上,赏南被他圈在怀里,张苟的身体挡住了一部分寒意的侵袭。
赏南想了想,过了良久,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头,在张苟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一触即离,片刻的温热很快就消散了。
张苟愣了很久,它眼底的墨都散开了,变得不那么均匀,眼球露出几小块雪白,尽管它无法改变自己的眼神,但赏南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实在产生变化的,像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变成了一只被大雨浇淋得湿淋淋躲在檐下的奶猫。
此时,赏南就成为它的全世界了。
第二天清晨,赏南缩在角落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他鼻子堵了,所以也闻不见仓库里那股霉味儿了。
他身上多了件衣服,是张苟的。
此时张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它很瘦,弯着背的时候,像括号的一半。
“你喝水吗?”张苟不知道多哪里翻出来一只破瓷碗,碗沿缺了几个口子,它从水池那里接一大碗水。
赏南看了眼那水泥砌成的池子,哪怕内心有些嫌弃,但此时也顾不了太多,他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张苟将碗沿贴到赏南的嘴边,喂他喝了水。
外面的天光亮了,仓库里比晚上亮堂上许多。
赏南饿得手脚乏力,逼仄的环境也令他身体十分难受,他重新躺下,重新睡着。
时间悄然过去了很久,赏南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越来越低,因为没有食物,没有热量来源,他始终闭着眼皮,脸色苍白得比张苟更加像纸人,明亮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
“送给你一个东西。”
迷迷糊糊中,赏南的掌心被塞入了一卷纸,他没有力气去打开这卷纸看看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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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身后沉重的铁门被用力推开,外界的噪杂与喧嚣入洪水一般涌入仓库,瞬间淹没了寂静得入墓穴的的这块小天地。
雨早就停了,乌云上方甚至穿透下来几缕金色的阳光。
警察,老师,同学…一窝蜂地挤进来,张苟没睡觉,它不需要睡觉,它坐在地上守着赏南,赏南睡得很沉,张苟的手紧紧扣着赏南搭在床沿的手,这些人一进来,张苟立马低下了头,它没有新的眼球更换。
幸好,根本没有人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们只关心赏家的继承人有没有事。
“啪!”
这一巴掌是代丽丽甩出去的,甩的是来的几个警察当中为首的那个中年警察,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伸出手指指着蜷缩在床板上的男生,“废物,废物,废物!”她骂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音量高,情绪一次比一次崩溃。
她骂完后,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奔向赏南,她一把推开低着头的张苟,拍了拍赏南,“赏南?”
“赏南?”
“赏南?”
赏南没有任何反应。
代丽丽颤抖着手,不止是手,她整个人都在抖,她将手指伸到赏南鼻子下面,松了口气,而后才转身朝着身后喊,“站那儿干嘛?!”
此行,她带了医生,带了自家的保安,带了警察,她本来还要将记者也带上,被警察拦下。
众人都知晓这位夫人的神经质,忙过去察看赏南。
“只是昏迷了,没事,”来的医生说,“补液,等人醒了再吃点东西就行……”
他话还没说完,代丽丽举起手里的皮包狠狠给了他两下,“这么看一下就知道了?”
医生叹口气,无奈道:“送人上救护车。”
赏南被医院里的工作人员背上了120的救护车,张苟被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些人一窝蜂地挤了来,又众星捧月地带走了赏南。
不过,走了也好。
张苟抬起头来,看着赏南离开的方向,缓缓抬起了头,他眼眶里的眼球早就掉尽了颜色,人都走了,他低头抬手,两根修长的手指顺着眼球的外轮廓插/入眼眶内,手指在眼球后弯曲,微微用力,一颗眼球就掉到了手心里。第二颗眼球也被轻易摘了出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苟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大门处。
影子慢慢延长,在墙壁折叠,来人最终走近,精致又立挺的轮廓,略略有些苍白的脸丝毫不会有人将他看作非人类,他看起来温和,内敛,平静。
他闲庭信步般的走到了张苟面前,垂眼看着坐在地上人,光落在他的背后,身前的阴影笼住张苟,张苟被他衬托得尤为平凡与普通,它空洞的眼眶迎接着虞知白的审视。
虞知白将揣在兜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他摊开掌心递给张苟,是一对新的眼球,血管,瞳孔…都画好了。
“拿去吧。”
“谢…谢谢。”
张苟有些笨拙地将眼球按进眼眶当中,耳边突然出来“呲啦”一声,他一怔,看着虞知白从自己脸上揭下来的那块皮…..要说得更准确的话,是一块纸——之前赏南亲吻过的那个地方。
旋即,风从那个缺口当中灌了进去。
虞知白将那张纸收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了一张新的,弯腰封住了那缺失的部位,感慨道:“早知道我应该自己来的。”
张苟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过了良久,他才问:“那些人,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像是不经意的一句呢喃,张苟遍体生寒。
说到底,虞知白才是完整的它,它的一切都源自虞知白,它是纸做的,那些怨恨也是虚无缥缈的,真正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张苟,也不是张苟盛载的那满腔怨恨。
露出地表的枝繁叶茂,哪里比得过扎入地底的盘根错节,毕竟地表的部分生长成何模样,都取决于地下的部分可以给予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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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南在医院,被送入vip病房,将应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一遍,没有受伤,只是长时间没有进食,身体有些脱水。
代丽丽在医院陪伴了赏南一会儿,见真的没事,也放心地离开了,只让医院等赏南醒了后通知她一声就好。
病房里很安静,城市斑斓的霓虹灯照亮了半边天,他的手机和书包都被人送到了病房,屏幕上的消息一直在不停更新。
晚上七点,护士给他换药水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护士低头看见,一脸惊喜,“你醒了?我去叫医生,顺便通知代女士。”
不等赏南做出反应,对方已经推着治疗车走出去。
病房很豪华,如果不注意一些细节,根本看不出这是医院——刷着米黄色漆的墙壁,墙角摆着一颗枝叶茂绿的幸福树,这是套房,外面还有客厅和厨房。
过了没多大会儿,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穿来,医生护士乌压压一大群人挤进来,赏南的头脸手脚都被摸了个遍,眼睛也被掰开用医用电筒照了几下。
“没什么事了,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多住两天关注一下,”医生将电筒揣进白大褂兜里,“我让人给你买吃的,你这两天都吃清淡的,不然胃一时间可能受不了。”
赏南太久没说话,只能点了点头表示回应。
一群人顿时又走了,在走廊时,他们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一个秀致旖丽的男生,“你是……”往这边去,目前在院的病人只有赏家小少爷一个。
虞知白笑了笑, “我是赏南的朋友。”
他话似乎没说完,在众人的眼神下,又加上了后半句,“最好的那种。”
“……”
“你叫什么名字?”
“虞知白。”
有个年轻医生走回病房,很快又回来了,“老师,他说得没错。”
他们放虞知白进去了。
虞知白推开病房虚掩的门,看见赏南的那一瞬间,它胸腔泛滥开一阵剧痛。
它的心脏早就在几年前彻底停止了跳动,按理来说,它本不该心痛的。
赏南好像瘦了一点,眼睛更显得大又潋滟了,头发乱糟糟地翘往脑袋的四面八方,看见虞知白时,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欢喜。
“你来了?我好饿。”赏南靠在床头,他左手背还输着液,右手抓着手机回消息,回很多消息,老师的,同学的,兄姐弟妹们的。
被关在仓库里快四天,赏南在这四天里只喝了一些水,送到医院来之后,他输了一些补水维持体力的液体,但人就是人,东西得从嘴里吃下去才会觉得满足。
虞知白将床尾的桌板取下放到床上,“我带了粥。”
他扶着赏南坐好,将饭盒拿出来,又贴心地递给赏南勺子。
粥还是烫的,里头有青菜和肉沫,还有小虾仁,闻着就知道很好吃。
赏南埋头小口往嘴里喂着,肉处理得很好,没有腥味,白米煮得软烂,他惊异地抬起头,“你自己做的?”
虞知白坐在椅子上,距离床很近,“刚开始的那几年,我也需要吃一些东西。”
再过了会儿,赏南觉得胃里好了一些,才低声问:“张苟呢?”
“他回家了。”
“回哪个家?”
有了对比之后,赏南发现,面对虞知白的感觉和面对张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虞知白显然更加像人类,不,准确的说,如若他自己不暴露,你无法区分他和人类的不同之处。而张苟不是,张苟只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残次品,它浑身瑕疵与漏洞。
“以后,你打算把它怎么办?”
虞知白嘴角恬淡的微笑慢慢消失,他歪了下头,“你这么在乎它?”
“……”
赏南差点被呛到,他耳朵红了一小块,“你们不是一个人吗?”
虞知白笑容很淡,“可我还是想你更加喜欢我啊。”
“那是什么?”虞知白视线转到了赏南的枕头旁边,一卷纸,香烟粗细,它的存在十分突兀,虞知白探身将它拿在了手里。
缓缓展开。
是五个连在一起的爱心状剪纸。
知道它彻底被展开后,赏南才慢慢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印象,这个,好像是张苟塞到自己手里的。
“是它…..”
“是我给你的。”虞知白掀起眼皮,将爱心重新卷上,放在了赏南的枕边,“我只是想看看你还记不记得。”
“不是张苟吗?”
“我和它是一个人啊南南。”
“……”赏南忍住了用勺子猛戳虞知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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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节奏急促,雨点密密麻麻。
虞知白在灯下帮赏南整理这几天落下的笔记。
赏南昏昏欲睡地回复张沪的消息,今天周六,明天放假,他们不用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