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鲫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的李兰,他只是把掉了一地的豆子一颗颗捡了起来,重新放回到了李兰的手里。
李兰怔愣许久,从江鲫出现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和呼吸一同停止。
惊惧、不可置信、害怕…各种情绪混在她的脑子中,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前空无一人,之前掉了一地的豆子已经回到了她手里,不……不,可能豆子根本就没有掉过。
江鲫宛若幻觉般的短暂出现,让李兰一直不受控制地去回忆江鲫还活着的时候。
从江鲫出生,李兰就是爱他的,她觉得她比姐姐和姐夫更加爱江鲫。
江临和江鲫出生时间相差也就一两个月,但对比起江临出生后的哭闹不休,江鲫只需要一个奶嘴就能安安静静地睡上一整晚。
等两人都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江临在市里的私立幼儿园,江鲫则在乡下,但江临连最简单的加减法都还算不清楚,可江鲫却已经能算乘除法了。
等再长大几岁,江鲫和姐姐越来越像,和她也越来越像。反观江临,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与她相似的地方。说不失望是假的,可不管怎样,江临也是她的孩子,尽管失望,她仍是还对江临抱有一点点期待的。
江临从小横冲直撞,顽劣又愚蠢,她在第无数次被叫去学校,被班主任含沙射影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要有出息不一定非得靠读书,你说是吧,国临妈妈?”
开车回家的路途上,她却又接到了在乡下独自帮姐姐带着江鲫的老母亲的电话,说江鲫在上周的数学考试中又考了满分,老师说好好培养以后一定是首都大学的苗子……
李兰的羡慕在那一晚过后爆发成了恨与嫉妒,她恨姐姐姐夫一对连高中都没上过的农民工夫妻能生出江鲫那样的孩子,而自己和爱人明明都是高材生,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蠢货。
幸好,她大学室友曾经和她提起过自己老家有一位高人,能帮人做改运换命之事。下定决心之后,她没有去问室友,而是根据当初的记忆,找到了室友的老家,兜兜转转才找到了那个老人。
对方胡子拉碴的,养着两只恶犬,精神并不太好,他几乎都没怎么花时间考虑,便答应了李兰的恳求,他阴恻恻地说道:“我快死了,缺德的事情,做一件就少一件。”
李兰按照对方所言,给了姐姐和姐夫“护身符”,因为两人工作环境安全性一直很低,对此,夫妻俩对李兰很是感谢。
之后便是漫长又忐忑的等待,不过,在这期间,她又去将儿子的名字从国临改成了江临。
一年后,姐姐和姐夫的死讯传来了,她当然是伤心的,那可是她的姐姐,那是她的亲姐姐啊。
只是她没想到,妈妈会因为承受不住女儿去世的噩耗而去世。
但没关系,她会帮两人好好照顾江鲫的。
江鲫懂事得要命,连邻居都说,江鲫比江临更加像她的儿子。
是啊,这么完美的孩子,为什么就不是她的呢。
她有多爱江鲫,也就有多恨江鲫。
江鲫最后那几个月非常虚弱,他什么都不知道,和她说:“小姨,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首都了,我想申请一下复读,重新考大学。”
考什么大学?江鲫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考什么大学了。
江鲫死讯传来,她和爱人立马赶回达尔市为江鲫准备了葬礼,来悼念江鲫的人没几个,他的好友只有一个,就是隔壁邻居的儿子,以及他的高中班主任和数学老师。
他们将江鲫安置在老家,是土葬。但棺材里并没有江鲫的尸体,江鲫的尸体被他们放在了那房子的天花板夹层中,那老人在临死前说,只有这样,才可以尽可能的将江鲫的价值压榨干净。
之后的一切都进入了正轨,自己的儿子拥有了和自己相像的容貌,拥有了江鲫的智商和懂事,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李兰以为以后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江临的状态却在如今出现了不稳定,他好像在慢慢变回以前的样子——那个老人并没有告诉过她已经拿到手的东西还会流失,可如今对方已经去世,她也无从求证。
李兰相信自己刚刚所看见的江鲫一定是幻觉,她冷静地继续剥豆子,并且相信之后的一切也会尽在掌握之中,绝不会偏轨。
但她的手一直止不住地颤抖,最后甚至无法成功地剥开青豆的壳,她只能将双手撑在厨房的灶台上,试图将刚刚的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
“妈,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饿了。”厨房的门再次被拉开。
李兰抬起头,进来的是江临,他叫自己“妈”,看着那张肖似江鲫的脸,她却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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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南和童喜被江临一块儿叫出去吃早饭,童喜犹豫不决,“会不会下老鼠药啊?”
“不吃白不吃,”赏南拉着童喜,“放心,有我在。”
“你还能吃得出来老鼠药吗?”
“……”
李兰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早餐,面条,粥,煎饺以及无数小菜,小菜的份量并不多,可却精致又漂亮。
“我妈很会做手擀面,你们可以尝尝。”江临将一小盆手擀面推到两人面前,“只是番茄鸡蛋和肉沫茄子的卤,都挺好吃的。”
童喜却一直看着赏南,等赏南吃了第一口之后,他才开始吃,于是,赏南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童喜一脚。
如果有问题,14会说的。
赏南放心大胆地吃,味道的确很好,比那些使劲放佐料的外卖店的味道要好许多,可一想到这是李兰做的,再好的味道也大打折扣。
“早上的事情,是我爱人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李兰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语气柔风细雨似的,其实很难让人产生恶感。
童喜看了一眼赏南,反正只管往嘴里猛塞面条,他不适合处理这类事情。
赏南放下筷子,笑了笑,“我没放在心上,我能理解叔叔的。”
“那就好。”李兰也一笑,“等会我和我爱人就准备回首都了,那边的工作离不开人,阿临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们带他去检查过,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到时候他出了什么问题,该赔偿的,我们一定赔偿。”
赏南垂着眼,沉默了会儿,才抬头好奇道:“既然您都打算回首都了,为什么不把江临也一块儿带回去呢?他留在这里,又是一个人,如果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那怎么办呢?”
“我也询问过阿临的意见,但他说他喜欢达尔市,他想要在达尔市度过寒假。”李兰回答的时候是笑着,只不过笑得明显有些勉强。她脸色不太好,继续说:“阿临从小就是一个很倔的孩子,决定了什么就一定要去做。”
赏南缓慢地点了点头,他重新拿起筷子,想道,这个从小就很倔的孩子,说的应该不是江临吧。
早餐的过程中,江临一直埋头吃饭,甚至没有抬起头过,更加没有说过话。
等到吃完早餐,李兰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黄色的三角包,比硬币稍大一些,红线缠绕着三个角,“这是我之前为阿临还有我外甥求来的护身符,还能保学业,只不过后来没用上,想到你俩明年就要高考,感觉可以送给你们呢。”
“为什么没用上?”赏南有些不解。
“阿临是保送,而我外甥……”李兰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成绩实在是太差劲了,又不让人省心,给他用了也是浪费。”
赏南嘴角噙着的笑淡了许多,他想上手撕开李兰的脸,看看里头到底藏了怎样一副骨骼,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又能说出这样的话。
童喜也跟着赏南一起放下了筷子,难得胃口变得不太好,江鲫明明不是她说的那个样子。
“我和我朋友不信这些,这个,您还是留着给学长用吧。”赏南说道。
童喜附和,“对对对,我们都是靠自己的。”
江家三口人:“……”
东西到底还是没能成功送出去,赏南和童喜坚持不收,童喜看着那护身符的眼神跟看鬼一样。鬼知道那是不是要江鲫命的玩意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这东西给他和赏南用,别不是想要赏南帅气的容颜和他健壮的体魄吧,那可真是太贪婪了。
赏南和童喜表示出坚持不收的态度,李兰只能将东西又收了回去,“那阿姨就祝你们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童喜看着对方,想道,可真厉害啊,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能始终保持着既优雅又得体的姿态。
饭后收拾了碗筷,李兰和国丙两人便告了辞,他们没有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去住酒店,而是说工作抽不开身,今日就回。
江临下楼去送李兰和国丙,屋子里登时就只剩下了赏南和童喜,童喜在屋子里四处找,“江鲫跑哪儿去了?”
“好久没见他了。”他又说。
赏南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可能是去送他小姨和小姨夫了。”
童喜表情瞬间变得茫然,“他都被人搞死了,还搞这么客气?”
“不一定……是客气吧…..”赏南不确定道,江鲫可不是一只以德报怨的恶灵,赏南认为,江鲫可能是去吓唬他小姨和小姨夫了。
“别说,江鲫他小姨做饭还真是好吃,难怪江鲫被她骗得团团转,”童喜站在水桶旁边喝着水,“要我妈有这个手艺,我肯定也会上当受骗。”
“哎,你说她给我们那两个玩意儿是什么意思啊?感觉怪可怕的。”童喜抖抖肩膀,“我现在看江鲫小姨,怎么看都像一个笑面虎。”
赏南重新拿起了餐桌上的试卷,“反正不论她给什么,我们不收就行了。”
“这我肯定知道。”童喜说,“又写作业?”
“你上一次写作业还是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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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陪父母走到了门口,他们在车库里有留下一辆车,那辆车买来时十多万,也开了十来年。离开达尔市的时候,他们已经有能力买更好的车,于是,这辆车就留在了这个小区里。
走到门口,李兰看着满地都是清洁工来不及清扫的枯黄落叶,将围巾又了脖子一圈儿,“这天有点太冷了,你来的时候衣服带够了吗?”她说时,侧头看着江临,“我们去商场给你挑几套衣服吧。”
到这个时候,三人之间的气氛才有了点一家三口的味道。
他们从旁边的停车场入口进去,找到了自己自家哪辆车,车顶和车前盖上布满灰尘,处处都显露着它已经被主人丢弃在这好几年。
李兰从包里找出钥匙递给国丙,国丙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把钥匙插上后,试了下引擎,“还能开。”
李兰接过国丙丢过来的抹布,这是车内一直有准备的,她用抹布拍掉车上的灰尘,虚虚捂着口鼻,“也没放多久,当然还能开。”
国丙也一起忙活着,“这次回首都,我倒觉得我们可以把这卖掉。”
江临一直在旁边刷手机,听见说要卖车,他抬起头来,撇撇嘴,不屑道:“这车买来的时候才十多万,都开了这么多年了,谁会买?卖给废品站说不定还能行。”
他的语气既不屑又冷漠,李兰的动作慢下来,眼神满满变得复杂,换做以前,江临绝对不会这样和父母说话。
“走吧,先去商场。”李兰拉开车门坐进去,停车床昏暗,使她的脸也罩满阴霾。
他们这个小区距离市中心并不远,驱车半个小时就够,可今天是周末,出来玩儿的人不少,路程的行进比李兰预计的要慢许多。
一闲下来,就控制不住地想东想西,李兰本来有些走神,余光意外看见了放在后座靠背后面的几本书,有些旧,但很眼熟。
她从副驾扭过头去,同江临说:“阿临,把那几本书递给我一下。”
江临伸手去拿书,递给李兰的时候,附带了一句:“烦死了。”
李兰的眼皮跳了跳,却没说什么。
书有好几本,都不是教科书,而是国内外的文学作品,国内的两本偏向文笔质朴故事却字字见血的乡土文学,国外的两本则能从作者华丽词藻下发现满地的跳蚤和虱子。
书中做了很多标注,落笔遒劲,收笔利落,后来的江临不论怎么写,都写不出这样的字,哪怕他和这些书的主人已经合二为一,他最终也没能成功比书的主人出色。
李兰逐页翻阅着,江鲫在许多地方还写了感悟,在作者写到书中男主的妻子因为早上多吃了一个鸡蛋而被打得鼻青脸肿时,江鲫在旁边写:撇去性别,每个人都应当在自己条件有限的人生当中寻找最好的出路。
江鲫的出路是什么?他一直都想要在他条件有限的人生当中考上一所最好的大学。
江临不明白李兰为什么坐在前头突然哭了起来,他伸长脖子去看,“这书这么感人?”
看见侧面的书名,江临表情厌烦,“这些书都是写出来洗脑用的,当时读高中的时候,乔新就一直推荐这本书给我们看,说不管男生女生,都可以从里面学到不少道理,江鲫买回来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恨不得把它当饭给吃下去。但自古以来,男女分工,各司其职,还有什么好说的……”
“闭嘴!”国丙呵斥了江临一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江临撇撇嘴,不服气地嘀咕了几句。
李兰只觉得烦躁,好像又回到了江临处处被江鲫比下去的那几年,那对比血淋淋的,令她几乎觉得自己日日身处在地狱中。
车在此刻驶进了隧道,车道上的车并不算太多,这条隧道也算是达尔市最长的隧道了。进入这条隧道的车辆,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因为在这隧道中,年年都要出几起事故。
国丙是个老实人,开车也很老实,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路况。
“小姨夫?”
耳畔传来轻轻巧巧的一个声音,像有阵风从耳边吹了过去。
国丙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叫我了?”
李兰靠在椅背上,正闭着眼睛假寐,“没人叫你啊。”
国丙一头雾水,“但我刚刚好像真的听见了有人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