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屏竹那贫瘠的脑容量开始支撑它的小脑袋飞速转动。
它认真努力地思考宋离的问题, 思考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会!”
宋离听见他激动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原先早已在半个小时内飞到别处的思绪陡然被拽回。他在最初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屏竹为何会突然冒出一个字。待到记忆回溯, 那点沉闷的情绪瞬间消散, 按住微微抽动的眼角, 他颇为无奈:“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必这么慷慨激昂的。”
屏竹却不这么觉得, 它周身的黑雾如流水晃动,每一次的摆动都彰显着它与众不同的想法:“可如果是我, 我就是会这么激动。跟真正的神一样肆意支配世间所有人的七情六欲,听着就很牛逼。当然了, 如果有选择,我还是更喜欢你。”
宋离听出它的意思:我还是更喜欢你的身份。
对于屏竹而言,好像确实如此。
他让身体自由陷落于沙发之中,姿态不复之前的冷凝沉闷, 变得轻松肆意了几分。恰逢电视内的灯光变得温和明亮,落于他眉眼照亮了精巧的五官, 在一秒之内驱散身后所有的阴沉暗淡。
宋离笑了笑:“可惜了,你这个愿望怕是怎么也实现不了。”
从屏竹听闻战神阙临的名字,要与他一战开始。
愿望就变成奢望了。
屏竹虽然笨了一点, 但也不是笨得无可救药那一种。结合宋离的话和自己的亲身经历便知自己被困神都的深渊裂缝千年都是韩天那老阴比的阴谋。
韩天要是还活着,它多半会再去找它打一架。
司掌星辰推演的神,就算冠着神的称号, 应该也没多强吧?到时候肯定能把他揍得哭爹喊娘。
在心里描绘了一下梦寐以求的场景, 屏竹轻哼了一声, 撇嘴, “其实仔细想想也还行吧, 你是不知道,神都的深渊裂缝这千年来有多热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上门找打,所以我也不算很无聊。”
宋离闻言挑了下长眉,似笑非笑地问:“是不是近几百年来的人更多?”
屏竹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好像还真是如此。
最初的那些年,平均十几年会迎来一两只妖怪或者恶鬼,那些妖鬼能力还不弱,有几次屏竹跟他们打斗都要吃亏,差点把人放跑。但深渊裂缝并非是什么好地方,既称裂缝也称深渊,深渊是能吃人的,妖鬼们慌不择路间越跑越往深处去,没多久就被屏竹逮了个正着。
妖怪就撕了扔在原地,恶鬼就吃了补充能量。
后面的几百年大约隔几个月就会有人进入,却与之前不同,都是普普通通看似无害、甚至毫无杀伤力的妖鬼。屏竹看一眼都嫌弃他们弱,索性未现身,任由他们在四周乱转。
几次下来它也觉得无聊,便直接陷入了沉睡,他这一睡就是一百年,而后被庞徳的扶乩游戏唤醒,借机一脚踏出了深渊裂缝。
屏竹收敛了回忆,嘴角撇下的弧度更大:“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也不知道一个个去那儿干嘛。”
“确实不算好地方,但,他们也许以为那里是我选择沉睡的地点。”宋离轻声道。
屏竹:“哈?”
屏竹:“那为什么最开始也有人来深渊裂缝?”
宋离回答:“在我之前,班苍就陨落在深渊裂缝。”
屏竹愣了三秒,突然恍然大悟:“……所以我就是个守墓的!人类守墓的还有工资拿呢,我昨天才看到招聘广告,一个小时三百块,晚上的班足足五百块!合着我白白给你们干了一千年,你们一块钱都没付给我,你们这几个神没有心!”
最后三个字堪称撕心裂肺。
震得宋离都有点懵。
他也万万没想到屏竹的重点在这儿。
心下无言的同时又不免觉得好笑:“你确定是招聘广告而不是骗子的伎俩?”
随即又用长指点了点它一直握在手里没撒手的手机,“这不是我买的?我现在不还在赚钱养你?”
非要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是。
屏竹心道,那可是战神阙临诶!战神阙临在努力打工养它诶!这口软饭简直不要太香。 完美说服自己的屏竹终于开心了。
时间不早,窗外车辆急驶而过的噪音逐渐消退,月亮挂在高高的头顶 ,有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出来,宋离看了眼已经播到结局的纪录片,起身按下了关机键,拍拍身旁恶鬼的肩膀,温声道:“行了,我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屏竹点点头,看着青年清瘦修长的背影拐进卧室,然后顺着沙发躺下。
它想,如果什么时候能把沙发换成床,午餐升级成海鲜大餐,这口软饭就更香了。
…
宋离回到房间后。
嘴上说着该睡觉了,但实际上他也未在躺下的第一时间闭眼休息。短时间内接受的东西太多,导致他毫无睡意,脑子格外清醒。重新起身坐在床头的位置,他开始不停回忆韩天在还未陨落的这些年到底做过什么事情。
很遗憾的是,后期因为三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各司其职的五位神明见面机会少之又少,若非是刻意的呼唤和相聚,谁也碰不上谁。
就连韩天陨落,宋离也没有在他身边。
当时神山发生混乱,以正途修炼且成功化龙的蛟不知为何兽性大发,大肆虐杀神山其他的生灵,就连蛟的伴侣也死在了它手下。
得到消息而匆忙赶往神山的宋离处决了蛟,等他再回神都,却只看到兄长韩天留下的一封信。
信上的内容不多,大致意思就是他即将陨落消散,已经找到了埋骨的地方,叫宋离不必去找他。
而后,韩天又道,深渊裂缝困住了恶鬼屏竹,若宋离在此消散便是告知对方,约定不必遵守,是不妥。
并且,他重新为宋离选择了京都华定山。
一座位于龙脉之上的荒山,看似毫无特别之处,宋离也并不在意。他选择神都的深渊裂缝纯粹是因为离得近,而且深渊也很适合手染无数鲜血的神明。
如今想来,以韩天的思虑和手段,或许恶蛟翻身,宋离从沉眠中苏醒。
是他预料之内。
所以,战神阙临的苏醒,从来都不是意外。
*
地府专供丧葬品店。
漆黑的深夜里,店内的灯光全数熄灭,一扇窗打开,有夜风拂过挂在一侧的纸制品,铃铛声若隐若现,偶尔闪过的月光照亮了藏在角落处的修长身影。依旧是那个矮小的沙发,封愈靠在其中,修长手指扣着牛皮本。已经翻阅过无数遍的牛皮本再次翻开时总觉得与以前好像有了些区别。
每一句话,每一个名字都变得有分量了。
封愈无声地盯着牛皮本上韩天二字,忽而回忆了曾经那段时日。
他诞生于千年前的幽冥,一个被无数鬼怪视为可怕、不详、恐惧的地方。
封愈自有意识起就是一只飘荡在山林间的鬼,和其他的鬼怪一样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弱小得其他鬼怪一只手就能把他捏死。那一天,他如往常晃至林间,目睹了一场来自恶鬼之间的血腥厮杀。
强大的恶鬼气息浓郁,黑雾如同颜色最深沉的绸缎,即便站在远处也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封愈藏在角落里,隐约感受到了喉咙被掐住的窒息感。他却没有远离,而是忍着难受看向事发之地。
两只恶鬼的争斗比想象中更为直接。尖锐的指甲划过时,那浓郁的黑气被分割。再一眨眼,指甲已经嵌入对方的肩膀,随着手腕的用力,刺啦的撕裂声刺激着耳膜,一条手臂被生生拽了下来。
断臂的恶鬼怒极,但大概是硬实力差距明显,顷刻间就被对方踩在了脚下。它被迫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恶鬼塞入嘴里,又亲眼看着自己被一步步蚕食。黑漆漆的一团团黑气仿佛世间难得一见的美食,让进食的恶鬼露出了无比享受的表情。
等到所有食物都被消灭,恶鬼喉间发出享受的喟叹。
而后,就在封愈以为它即将离开时,恶鬼却缓缓扭过了脑袋。
刹那间,两双同样猩红的眼睛对上。
封愈看到恶鬼朝着自己挑起笑容,眼里露出轻嘲,转身离开了。
他弱小得让这只恶鬼提不起任何兴趣。
封愈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于浑浑噩噩中离开。但原路返回时,他碰到了另外一只鬼。那只鬼的实力当然不比先前斗殴的两只,可拥有同样的优势——实力比起封愈,强上几分。
对方看见他时如同许久未进食的恶狼见到了生肉,眼中迸发出来的欲望令人心惊。
那是封愈漫长又久远的生命中的第一场厮杀。
瘦小脆弱的身体被无数次撕裂又简单愈合,手臂被恶鬼尖锐的牙齿啃食,嘲讽和肆意的笑声回荡在耳边传向幽冥山深处。
身体的每一处疼痛都在告诉封愈——
如果弱小,等待你的就是死亡。
他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反杀那只恶鬼的。他只知道等自己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将对方全部吞入腹中。
食物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妙。
拖着狼狈的身体回到藏身的山洞,他沉默又缓慢地等待着自己被撕碎的手臂重新长出来。
从那一天之后,他开始不停的进食,撕碎每一只觊觎他的恶鬼,用尖锐的指甲在石块上刻下一条一条的痕迹。
那块石碑宣告着他的每一次胜利,同样是他保持清醒和英勇无畏与存活的证明。
而封愈遇见韩天的那天算不上好日子,是在八个月后。年轻的恶鬼出门时遇到了很强大的对手,正面的交锋失败,封愈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诱饵,一步一步像猎人引诱野兽一样,将对方蚕食。
走走停停,即将抵达洞口的时候封愈听到了陌生男人的嗓音:“你看上去有点惨。”
封愈警惕回头,高大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很普通的长相,封愈可以确保自己不认识他。事实上也不可能认识,这里是幽冥山,从始至终都不会有外人进入。
韩天大概是第一个。
而封愈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因为韩天那双眼睛看向他时,像极了悲天悯人的神明注视着可怜的信徒。
封愈打从心底厌恶他,也没有理会他。
但对方有点像甩不掉的尾巴,跟着他进了山洞,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介绍了三界。
尽管对韩天神明的身份嗤之以鼻,但三界这个词对于封愈而言是新鲜又特别的。在遇到韩天之前,封愈的世界只是一座幽冥山。就像一只井底的青蛙,抬头所看到的所有是那一小片天空。
封愈比青蛙更可悲,因为幽冥山外有一条幽冥河,没有任何恶鬼能够跨过屏障前往其他地方。
他从出生起,就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韩天口中的世界却全然不同。
他说,鬼界不止幽冥,幽冥之外,土地绵延万里,酆都之主执掌地府万千鬼众,手下无数鬼将。
他说,除了鬼,三界之中还有神,妖怪,人类,但如今剩下的神明不多了,如果他有幸见到他的弟弟阙临,说不定会很喜欢他。
他还说,如果想要活下去,那就只能变得更强大,山外有山,他的目光不该局限在幽冥。
神明叙述,恶鬼倾听。
一神一鬼之间的氛围隐约有所缓和。
后来,每一次封愈回到洞口都能看到韩天坐在山洞之外的树丛下,漆黑的树叶经常会掉落在他肩膀、膝盖上。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任何变化,但封愈就是敏锐地察觉到韩天似乎很疲惫。
再后来,韩天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接近透明。
封愈最后一次见他时,韩天站在那块石碑处,正低头细细数着上面的痕迹。注意到封愈的到来,他冲他露出笑容:“你终于回来了,再晚一会儿我们大概永远都见不到了。”
封愈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问他:“你要死了?你天天在我面前夸你的弟弟,你弟弟知道你要死了,不会很伤心吗?”
韩天却笑道:“不会,死亡是我们的宿命。”
封愈哦了一声:“所以你弟弟也会死。”
韩天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按照宿命论而言的确是这样的,不过我希望他能活得更久。”
他没有再和封愈讨论神明的生死,而是将一本牛皮本递到了封愈的面前。对上恶鬼暗红的眼睛,他收敛了笑容:“有机会的话,去见见阙临吧。我仅剩的神力足以让你踏过幽冥河。”
封愈看了他很久,将牛皮本收下。
韩天转身离开,一步一步消失在封愈的眼中,身影逐渐变成虚无。
有风掠过幽冥山,周围黑色的树叶簌簌而响,那仿佛是神明对他最后的告诫。
封愈亲眼见证了一位神明于他面前陨落消散。
他又回到了独自生活的日子,每一次外出回归都带着一身的伤口,努力康复,再外出。
等待强大的日子很漫长,但封愈捱过去了。
他顺利离开了幽冥山。
因为恶鬼跨越幽冥河是一件极其不现实也极其可怕的事情,得知消息的酆都之主卞逍派了恶鬼前来,想要囚禁封愈,问清缘由。
恶鬼的脾气都不太好。
他撕了那几个鬼将,又撕了卞逍,从幽冥山的那只鬼,成为了新一任的酆都之主。
…
封愈敛着眼眸,修长冷白的手指无意识抚摸着牛皮本。
尘封的记忆伴随着回想越来越清晰。
寂静的丧葬品店内缓缓响起脚步声,封愈睁开眼,比深夜还要浓郁的黑色中隐约勾着一缕暗红。他敛了神情,见尤拓和骨涌二人从黑夜中现身。
自得知血洗星林山的凶手是只实力强劲的恶鬼,封愈心中对于某些事情的猜测更深了几分。他思量许久,最终还是让尤拓前往鬼界地府。
“有情况?”封愈低哑的声音率先响起。
骨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详细汇报:“最初的调查其实很正常,五方鬼帝、十殿阎罗都在地府,无人离开。”
无人离开?
听到这四个字,男人眉梢微微一抬,狭长深邃的眼底染上了淡淡的兴味。
也就是说,那只强大的恶鬼不属于地府?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不过。”骨涌话一转,压低了声音,“派去嶓冢山的暗哨告诉我,嶓冢山经常有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离开,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回来。星林山被血洗的时候,那个黑袍男还未回。”
封愈眯了眯长眸:“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男人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最后才缓缓道:“先盯着点吧,有什么消息及时跟我说。”
骨涌点头。
汇报完了情况,骨涌也不欲在人间多待。他大多时间都驻守在地府,并不喜人间的生气。然而就在他起身告辞时,封愈却喊住了他:“等等。”
骨涌和尤拓在同一时间抬眸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