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间。
三分钟前。
三人举杯碰了最后一杯酒, 一同仰头饮尽。
纯度的龙舌兰和拉菲都是典型的高度烈酒。
但对于闻冬和季凛这样的「实验品」而言,酒精对于他们的效果同样浅薄。
思维依旧无比敏锐而警惕。
说来那其实是极其巧合的瞬间。
在三人酒杯同时放在桌面上,磕出清脆一声响的下一秒钟, 闻冬忽然看向席应宗,而季凛抬眸,视线掠向酒柜。
闻冬并不知道季凛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今日的特殊能力忽然出现了, 可令他无比惊异的是,此时此刻,充斥在他鼻尖的, 属于席应宗的情绪味道,竟是极其苦涩的奶油味。
这好像是两种很不相融的味道, 但闻冬清晰知道它们代表什么。
前者是极度的悲痛,后者则是释然。
而极度悲痛与释然相融合, 就会变成绝望。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 人悲痛到了一定程度,其实反倒是会释然的。
只是...
只是在这一刻, 闻冬极其罕见完全无法明辨,席应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情绪。
闻冬和季凛这次的任务其实是相同的, 就是尽所能接近席应宗,取得席应宗的信任,之后找到机会收集证据, 一举将新的面具组织彻底捣毁。
因此先前闻冬其实在心里猜想过, 席应宗现在究竟有没有信任他们。
闻冬当时想, 如果他能闻到席应宗的情绪, 或许是有可能闻到类似怀疑警惕, 这样的情绪的。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要是和季凛在一起的, 盛夏也已经拜托过了老宅的人照顾,闻冬就能安心同席应宗打持久战。
可闻冬确实从没想过,他会闻到这样一种足矣称之为绝望的情绪。
席应宗为什么要绝望?
这个念头就像一根落在闻冬手里的细丝,将他心底先前一闪而逝的那股异样感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好像由此就能顺着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被抛弃,就是原罪。”
“无论怎么说,今晚于我而言确实就是圆满的。”
“我才不是变态,我是正义的审判者。”
“我不过是觉得我们三人本就应该在一起,长久不分离。”
“我只是觉得,无论是爱人还是好友,只要情感真挚,就都是能够共生共死的,不是吗?”
“我压箱底的宝贝,今晚就拿出来,让我两位最好的朋友尝一尝。”
“不知道今年雅深的冬天,会不会很冷。”
“大概我是个怪人,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
席应宗今晚说过的话语,此时一句句在闻冬耳边清晰回荡,那根细丝逐渐变得愈发鲜明起来。
闻冬终于找到了那种异样感的源头!
席应宗说:世间万事,皆有起点。
闻冬以为的起点就是在这家孤儿院,因此找来了这里。
这并没有错。
可并不完全。
对于席应宗而言,他的人生的起点,是他被抛弃。
且被抛弃了两次。
一次是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另一次是曾给过他些许温情,可最终又毫不留情将他推开的养父母。
面具惩戒很多人,这其中包括了具有明显情绪倾向的——年轻女性和富家小孩。
前者对于席应宗而言,大概是他爱而不得的义姐的映射。
后者对于席应宗而言,或许就是比他晚出生,导致他再次被抛弃的义弟的映射。
可席应宗并没有惩戒过任何一对有子女的夫妻。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寻求过抛弃他的父母的映射。
是因为到了这一步,他无法与自己的逻辑自洽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明明没有病,没有错,却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抛弃。
于是席应宗只好自我催眠——
被抛弃,本就是原罪。
所以,席应宗到最后想要惩戒的人,分明就是他自己!
他根本就没想活!
所以他根本不在意闻冬和季凛究竟是真的和他同一战线了,还是其实是警方派来的卧底。
他从一开始,从给季凛发出那条信息开始,从把闻冬的真实资料匿名泄露给警方开始,他就根本不是在寻求同伴。
他是想要连带闻冬和季凛一同惩戒,想要让他们一起死!
因为——
席应宗忽然笑起来,他透明镜片后折射出一种不似真人般奇幻的,极度亢奋的光。
他就以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闻冬和季凛,随后一字一顿道:“我们都是罪人,我们本就不该活着。”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酒柜中忽然响起一声极其震耳,足矣震破鼓膜的爆炸声,与此同时,酒柜在顷刻间化为废墟。
酒液成了最好的助燃原料,明明前一秒还华丽精致的品酒间,在这一瞬,便化作了茫茫火海!
火舌如同狂怒的野兽,肆意向前汹涌翻滚而来。
闻冬记忆的最后一瞬,是季凛忽然站起身,整个人向他扑了过来。
——
再恢复意识,是在十分钟之后。
眼前依旧是一片火海,可闻冬却奇迹般没有感到烧灼亦或疼痛。
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他甚至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灵魂不会感到疼痛。
然而下一秒,覆压在身上的真实重量,就让闻冬又清醒过来。
灵魂是感觉不到重量的。
但闻冬可以。
又花了两秒钟时间,闻冬才彻底清晰意识到,压在他身上的是季凛!
十分钟前最后的画面在脑海中骤然炸开,闻冬只感觉到头脑一阵嗡鸣,他立刻捧起了季凛的脸,边大声叫他:“季凛!季凛,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手指是颤抖的,声线同样是颤抖而又嘶哑的。
边叫喊,闻冬边抵着背后坐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将季凛拖拽起来——
季凛太高,此时他这个姿势,分明脚踝处的皮肉都在被火焰灼烧!
终于,暂时将季凛换成了一个同他肩并肩相坐的姿势,在这一小方不知为何如此幸运,还没有完全被烈火吞噬,只是烟雾滚滚的空间内,闻冬让季凛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再次伸手去拍季凛的脸,哑声叫他:“季凛,你...你睁开眼,睁开眼看我一眼,好不好?”
闻冬没去试季凛的鼻息,亦或脉搏。
他不敢。
他怕试出完全不能承受的后果。
不过好在,上天大概确实待他不薄——
半分钟后,季凛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还略微混沌而茫然,嘴唇淡得近乎没有血色,整个人都是闻冬从没见过的虚弱与狼狈。
不过还是在辩识到面前人是闻冬的瞬间,季凛就微微勾了一下毫无血色的薄唇,之后他轻声道:“我的...小玫瑰,你试试看,后面的门,能不能推得开。”
不知是因为刚刚极度的恐惧,还是因为过大的爆炸声影响到了听力,闻冬发现自己即便和季凛靠得这样近,却依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费了两分力气读懂季凛的唇语,闻冬整个人一愣,随后他意识到什么,猛然向后看去,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这方狭小空间为什么暂时没有被烈火侵袭!
因为这里是有暗门的,季凛应当是知道的,因此他在意识到有炸-弹的那一瞬,是有意将闻冬向这个方向扑的。
巨大的冲力让闻冬背后的暗门被撞开,随后向外拓展出了一条长约一米的隧道。
这便是闻冬和季凛此时所处的狭小安全区。
只是,这隧道后还有一扇门。
如果能将这扇门打开,他们就能出去了!
这样想着,闻冬便伸手拼了命去推门,甚至用上了脚。
可面前的门依旧纹丝不动。
闻冬急了,他想找趁手的工具,可放眼只有一片火海。
席应宗,大概就已葬身在这片火海中。
一代面具头目的落幕,竟是以这样一种堪称荒诞的方式。
不过此时的闻冬自然无暇去感慨,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什么,倏然转头看季凛,满含希冀一叠声问:“有机关的对不对?暗门一般不都是有机关的?你知道在哪里吗?我要怎么做,季凛,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好不好?”
可季凛垂眸看过来,他眼底划过一瞬悲悯的光。
这是闻冬第一次在季凛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
他想,原来悲悯的眼神是这样的。
真的就像神明一样。
“没有机关,”季凛终于摇了摇头,先前过度的冲劲大概已震入了他的肺腑,现在连呼吸都觉得五脏六腑在疼,他被屏蔽了痛觉太多年,却没想到第一次感觉到疼,竟就是这样刻骨铭心的感受,但他轻吸了口气,语气却还是温和的,“这种逃生门,是没有机关的,能打开就是能出去,打不开,也就只能这样了。”
季凛会这样熟悉,当然是因为这道门的设置,也同当年面具的训练基地一样。
像面具那种人,他们看别人的命就像在看蝼蚁的命,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可他们对待自己的命,却又珍惜且怕死,因此会在基地设置这样以防万一的逃生门。
真正需要逃生的时候,自然是无暇再去研究什么机关的,因此这扇门理论上而言,一推就能开。
可既然闻冬都费了这样大的力气,依旧没能推开,就只能说明席应宗早已做过手脚,将这门彻底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