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三郎的身份,裴君没有提,心道祖母在地下有神通,应是已经知晓。
她说话时,众人全都噤声,不敢有分毫打扰。
说完,裴君缓缓转身,面向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小官,淡漠道:“治家不严,何以为天下家国为?”
“裴将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下官……”
“裴将军,下官一定严惩府里的下人,日后谨言慎行,求您恕罪……”
两人咚咚地磕头,裴君视若无睹,直接道:“全都请出去,日后除非与裴家有旧,否则裴府再不接受吊唁。”
裴定之和裴向还好言“请”正在招呼的其他官员离开,宋管家已经叫来一众护卫,客气疏离地请离所有人。
其他人是自己走出去的,唯有下人惹麻烦的那两个官员,腿软不能行,是裴府的护卫架着“送”出去。
裴君请裴六叔留下暂时替她守灵,随即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裴府大门走。
阿酒就在府里准备午膳,一听说这事儿,急匆匆地赶上来,有些焦急道:“将军,三郎没事儿吧?您怎地半点儿也不急呢?”
裴君叹气,看向阿酒,“这不是早有预料的吗?”
就算不是此刻,也会是未来的某一刻,一定会发生,早早晚晚罢了。
阿酒沉默,随即也是一叹,“都是大人造的孽,三郎何其无辜……”
裴君无言,踏出门便看见三郎小小的身影,以及远处匆匆跑过来的四公主,“是啊,孩子何其无辜……”
这是裴君第一次就三郎身世的事儿透出口风,二人身后的护卫虽早已心中确定,此时此刻仍然心跳如擂鼓。
哪怕有半分可能,若三郎是将军的孩子,该有多好……
四公主跑得极快,仪态都已经不顾,比裴君先一步到三郎身边,伸手便要抱他。
但是一直陷入自己情绪的三郎极其敏感,立时便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怀抱。
四公主僵住,双臂保持着张开的姿势,眼里闪过痛苦懊悔,颤抖道:“三郎,你听娘说……”
三郎捂住耳朵,摇头不听,边摇边向后倒,突然,脚踩到一个人的脚,背向后撞上一双腿,整个人向后坐倒。
裴君微微弯腰,握着他的手臂,将男童提站起来,而后改提着他的后衣襟,对四公主道:“公主,不过是些许小事,你且先整理仪容,莫要失了风度。”
四公主垂头,见儿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乖乖被裴将军提着,完全不挣扎,微一叹息,没有再返回罗府,而是跟他们一起进了裴府。
阿酒见状,进府后便又叫来侍女,命她去膳房吩咐,多准备两份饭菜。
然后,她看了一眼三郎,又命人准备好热水热帕子,这才带着灵棚的人先行退远,留出地儿给一大一小两人说话。
裴君为了她的腿,没有选择继续跪在灵前,而是一掀后摆,坐在椅子上。
她也没有让自己的手沾水,只冲面前如雷轰顶、哭哭啼啼的小童淡淡道:“自个儿洗帕子,擦擦脸。”
三郎抽噎着抬头,觑着她的脸色,不敢动,期期艾艾地问:“爹……我真的、不是您的孩子吗?”
裴君瞧他面上有惊惧,神色不变,自如地靠在椅背上,语气就像是说一顿饭一样轻松随意,“你就算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第一天不是,怎么今儿个听人几句闲言碎语,便丢了胆子?”
“我先前与你说什么了?莫要失了风度……”裴君冷淡地看他,“你便是这样处变不惊的吗?”
三郎虽然小,但是敏感的神经却一下子分辨出她的话,若答案是肯定的,他就是裴家子,大可直接告知他,可父亲没有,那就说明,那些人说的真的是真的……
三郎惶恐地大哭,小手伸出来想抓爹的手,却又不敢抓,模样十分可怜。
裴君没有伸手,只轻淡地看向他的小手,又问道:“我方才的话,你听到了什么?”
三郎哭得打嗝,泣不成声,“我……嗝……我不是爹的孩子,呜呜……”
裴君心下一叹,直接了当道:“是,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她不想哄骗他一时,也不想模棱两可,即便这对三郎来说有些残忍。
三郎瞬间哭得更加害怕,两只手攥住腰封,慌乱地左右转,然后不住地跺脚,“诶呜……诶诶……我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爹的孩子?我不是什么‘三姓之子’!”
“我不要——”
他现在不想接受现实,更想要的是一个拥抱。
裴君的心肠软下来,不再期望一个孩子能够一下子想明白,而是轻轻伸出手,将一直濡慕她的三郎搂在怀中,摸着他的头,温声叹道:“傻孩子,你若真是我的孩子,许是处境更难堪……”
三郎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如溺在水中抓住一根浮木一般,紧紧抱着她的腰,得到些许安心。
四公主和阿酒站在不远处,四公主见到儿子那般无措的模样,心紧紧揪在一起似的疼,多年未哭过的人愧疚地看着儿子落下泪。
阿酒有些心疼,但更多的确实无奈,毕竟这一刻,确实早就预想许久了。
灵棚内,裴君慢慢地轻抚他的头,等到他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才再次出声道:“其实没有那般不堪,我早便知道你母亲另有心仪之人,也有亲密之举,可大人的世界,其实一点儿也不好,有利益,有权衡,有虚伪……”
裴君轻笑一声,看向祖母的灵位,幽幽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偶尔去京郊的庄子上游玩,偶遇的那位好看的叔叔,他就姓谢,谢涟谢寺卿,他便是你的生父。”
三郎瞪大眼睛,从她怀里抬起头,小脑袋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
这几年,每年他都要去庄子上玩儿许多次,经常会遇到那个好看的叔叔,有时是和爹爹一起,有时是他自己。
那个人送了他好多东西,草编的蚂蚱、笔墨纸砚、珍奇物件……
以他的认知,他的身世应该是极不好的一件事,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君放下手,再次让他自己擦脸,随后轻描淡写道:“你长大就会发现,当你拥有权力和地位,便没有人再敢当着你的面随意评头论足,你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旁人的命运。”
“但要一直拥有权力,是一件极难的事;拥有权力又不迷失,更难……”
三郎仍然晕头转向,可也意识到,爹不会抛下他,心里安定,便也止住了泪。
但他对母亲依旧芥蒂,面对她时绷着脸,始终不愿意软化态度。
四公主虽然难过,却也知道三郎会这般乃是因她而起,无法强求母子立即和好如初,只得暂时避开,不出现在三郎面前。
而三郎对母亲的不出现丝毫不关注,只比从前更加粘着裴君,片刻都不想离开裴府,一直跟着她,偏又不想见人,一听到有客来吊唁,便悄悄躲起来,不希望看到别人看他的眼神。
裴君瞧了,也在想她先前那般处理,会否不太妥当,对一个孩子来说要求过高,伤到了他的心。
可这个孩子生来便注定不是普通的孩子,三姓之子虽是难听,然于他来说是必须要接受的事实,他得学会和自己和解。
所幸谢家人头一日便来吊唁,那时三郎还没听到他的身世,不必这般快的面对。
至于那多嘴多舌,倒霉的恰巧被三郎听到的两家,裴君没有关注,却也知道那两个下人下场定然不会好。
而那两个小官,裴君只是一句“治家不严,何以为天下家国为?”,两人的官途便糟糕起来,所有人都远离他们,衙门里还有人为难二人。
可以预见,无论裴君是否依然伫立在朝堂之上,只要他们在官场一日,裴君的话便会伴随他们一日,此生再无升进的可能,只会一路向下而去。
这也给京城众人提了个醒,关起门来说话,才最是安全,裴将军便是知道流言不断,没有妨碍到她,也不会追究,可若是像这两家一般,教不该听到的人听到,倒霉的是自个儿。
是以,京中对裴君的议论,虽未彻底消失,却也少了许多。
裴君不免想,若她不放任,早早便以雷霆之势扼制住流言,祖母是否还能见到绿意盎然,三郎是否能晚些得知真相。
可流言本就难控,侍女兴许只是听到一点点,也会禀报老太太,这完全是个悖论。
更何况,若按照她的计划,流言只会越演越烈,乃是局势所致……
裴君也是个寻常人,也会犹豫,可她的胡思乱想不会一直纠缠着她,很快便会跨过去,进而继续坚定地向前埋进。
她又上了一封请求丁忧的折子,明帝依旧未准,而她不在的朝堂,原本与她作对的朝臣们纷纷劝谏,请求明帝夺情,明帝也暂未表态。
裴君故意刺激他们的神经,从原来的三日一折,改成了日日上折请求丁忧,一副心意已决想要“退场”的架势。
而后,她听着满朝文武为了阻止她丁忧绞尽脑汁、费尽心力的场景,嗤笑。
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是盛是衰,都由她裴君一人掌控,旁人又算什么,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如今这京城这棋局,有些人深陷其中还看不清,为了有可能彻底将她按死的一点机会而窃喜,殊不知裴君想要博弈的人,从来就不是棋子。
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是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