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记得胡寡妇原本叫什么,她是在日本鬼子占领平城那一年流落到雨兰镇的,听说丈夫被日本鬼子杀了,房子被烧了,无家可归的她带着孩子和村子里其他人一起逃了出来。
她们一路远离平城,流浪了几个月,最后来到了这个偏远宁静小镇。
雨兰镇地处群山环抱之中,路险人少。
小镇的几个阿婆还记得那天落着大雨,乡亲们正忙着收晾晒的新谷,雨中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住在镇口的老李以为是鬼子来了,吓坏了,赶紧来喊人,乡亲们藏好了孩子老人,拿着锄头弯刀跑了出来。
大家冲到村口一看,才发现是误会,这只是一群逃难的人。
这群人中有老人小孩,背着的大包小包,浑身湿透,无助地看着他们。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孩子被他们的弯刀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乡亲们回过神,放下了武器,热情接待了这一群饱经苦难的人。
年轻的胡寡妇就是在这一天来到了雨兰镇。
她在逃难的人群后面,拄着一根竹竿,衣衫褴褛,一双布鞋已经走破了,露出了磨破了的脚趾,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干瘦的小丫头,小丫头被她用衣服罩着,只露出了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听其他人说,她那死去的丈夫姓胡,于是大家都叫她胡寡妇。
鬼子入侵的那些年,镇上的人对外部时局的恐慌化成了内部的团结,整个小镇亲如一家,面对这群被战争摧残的人们,小镇的人商量过后,决定帮助他们留在这里。
这些外来人像是飘荡了很久,找不到土地的种子,现在终于落了地,她们开始拼命扎根,在小镇的边缘盖了茅草房子,没有土地没有粮食,就在镇上打工干活维持生计。
胡寡妇作为年轻女人,又带着一个孩子,起初是跟小镇上的一个孤寡老太太住在一起。
大家经常看到她忙里忙外,照顾老人,照顾孩子,很是勤快。
胡寡妇话很少,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永远埋头干活,跟镇上的女人也不亲近,但谁家有事,叫她她立马就会去帮忙,到了人家家里,也不话家常,只埋头苦干。
一转眼,胡寡妇已经四十几岁了,原本沉默的年轻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中年女人了,而她带的那个干瘦的小丫头一转眼却变成了大姑娘了。
胡寡妇依旧勤快,依旧不爱说话,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在埋头干活。
镇上很多人家都喜欢请她做零工,大家原本以为她的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跟镇上所有饱受苦难却依旧勤劳的女人一样。
直到有一天,胡寡妇的女儿平安要去城里读书了,听说还是读的什么机械学校,大家也不懂,只觉得也是命啊,谁能想到一个寡妇的女儿,她居然能去城里读书呢。
一般人家里有这样的事情,都会宴请亲朋好友,胡寡妇没钱宴请,那段时间,所有人看到她天不亮就出门了,天黑了才回来,背上背着又黑又大的野葛根,别人问她弄了这么多葛根,卖不卖,她只是摇了摇头。
胡寡妇的女儿离开小镇的那一天,她给所有认识的人一人包了一包自己做的葛根粉,她第一次抬起头,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着感谢的话。
大家第一次听她说了那么多话。
不少人都笑,胡寡妇可算是熬出头了,女儿说不一定能够嫁个城里人,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可惜,没过几年,平城被轰炸,胡寡妇的女儿平安所在的学校直接被炸平了,于是平安再一次回到了镇上。
她没有跟城里人谈恋爱,一个人回来的。
大家都安慰说,现在这个局势,人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好。
平安在城里待了几年,人沉稳了不少,她本来就长得高高,现在高高瘦瘦,站在那里,不多言不多语,的确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模样。
她回来以后,也有不少人上门说亲,这姑娘只是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考虑这件事。
众人觉得不理解,跟她一个年纪的姑娘,孩子都能挖野菜了,她还不考虑结婚,那她现在要考虑什么?
没过几天,大家就知道她现在在考虑什么。
胡寡妇那破破烂烂的草棚前,平安早早地支起了一个摊子。
“平安修理铺”
下面则是写着“主营业务:修理碾米机,打稻机,柴油机,戽水机,发电机,水轮机”
小镇上的人走过去看一眼,走过来又看一眼,只觉得新鲜。
“斗水机和水轮机是什么?”有人问道。
“戽水机是用来抽水的,水轮机是用来发电的。”
雨兰镇这个地方穷得很,碾米机,柴油机这种东西,也就几个商户有,但他们怎么会找一个没有经验的黄毛丫头修那么贵重的东西。
“平安啊,你这个业务不行啊,镇上一共就只有几个碾米机,柴油机就更少了,哪里需要你修?”对方也是好心,提议道:“你又读过书,不如去粮仓那里找个工作,粮仓那边都是读书人,那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情,还能管饭,怎么也比现在好。”
粮仓在小镇边缘,那里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去年的土地改革运动便是她们主持的。
胡寡妇这个时候正好回来了,听了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进了屋。
灶台前,胡寡妇把土豆放进锅里,脑海里想起了刚才遇到了的李二婶。
李二婶笑着说:“胡寡妇,你家平安有出息啊,咱们镇上粮仓缺一个炊事员,镇长让我问问你们家平安想不想去?”
这是顶好顶好的事情了。镇长他们的想法也是平安读过书,过去干活也方便。
可是胡寡妇不想让女儿去,她懂的东西不多,可是在她懂女儿,女儿就不是厨房里的料。
她回过头,优秀的女儿孤零零地坐在修理铺前面,没有一个人来光顾。
胡寡妇不由地鼻子一酸,在她看来,女儿是最优秀的,修理那些机器肯定也是最厉害的。
胡寡妇这种想法来自平安很小的时候。
那一年,她们逃难,在雨兰镇外面不远,她们遇到了一群赶马车的,马脚子人很好,看到她们中老人和孩子都走不动路了,于是让她们也上了马车。
那是小平安第一次坐马车,她整个身体都趴在马车的木板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转动的轮子,小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圈。
等他们到这个镇上住下,有一天早上,女儿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小镇后面的巷子里。
“妈妈,妈妈,快看,我们也有马车了。”
镇上那只凶狠的流浪狗被套了一个绳子,后面是一块木板,木板下面有两个轮子。
狗拉着那个木板往前跑,两个轮子跑得飞快。
胡寡妇都惊呆了,她女儿怎么做出来的?
小平安还在说:“等我们有马了,我们就做一个大的,可以拖沙袋,到时候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胡寡妇愣了一下,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软软的。
女儿在心疼她。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被这样心疼过。
那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早已腐烂不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暖暖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她有力地抱住了女儿,心里又爱又高兴,粗糙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大脑袋,只觉得旁人说得对,脑袋大聪明。
实际上,她的女儿的确就是聪明,镇上其他人不记得,但她记得女儿十一岁就帮提水坝的人把坏了的水车修好了,十五岁的时候,她的女儿考上平城农业机械学院,她女儿还是优等生,如果不是学校被炸了,她女儿还能在城里当老师。
胡寡妇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外面的女儿,她不想女儿去做其他的事情,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不喜欢做饭,她只喜欢搞那些机器,每次搞那些机器,她女儿就快乐的像小时候那样。
她不懂那些机器,可她懂她的女儿。
现在,女儿怎么办?
胡寡妇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两圈,锅里的水开了,蒸汽推着锅盖,噗噗噗的响。
“妈?”平安走了进来。
胡寡妇穿上了过年才会穿的一件蓝色布衣,她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胡寡妇看到女儿,生怕多呆一会就藏不住心里的事情,她立马说道:“土豆在锅里,案板上有胡葱,你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胡寡妇匆匆走了出去,没有理会后面女儿的声音,她往前大步走着,整个腿甚至有一点发抖,支撑着她的是一种大胆的想法。
她要代替女儿去粮仓做饭,这样女儿不用去,又有米粮可以领,就算暂时没有人来修机器也没关系。
这种想法太大胆了,以至于她走得非常快,因为一旦慢下来,她就会被自己心里的恐惧退缩追上。
胡寡妇匆匆走出两条街,街头的米铺排了长长的队。
胡寡妇并没有注意到今天米铺排队的人特别多。
此时,米铺的老板急得团团转,因为碾米机坏了:“这个老李,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了!”
老李是镇上的机械修理工,大家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找他。
这段时间,城里振兴机械厂开业,在招有经验的人,他也是想去碰碰运气。
一个伙计正好看到了胡寡妇,想起了一个人,突然说道:“西街头不是有一个修理铺吗?”
小镇不大,大家都是熟人,老板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平安?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能行吗?”
小镇人少,孩子们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老板脑海里,对平安印象还处于她小时候,那个时候,小丫头面黄肌瘦,调皮捣蛋,哪危险就往哪儿钻。
有一年发洪水,这个丫头就为了去看那个戽水机,愣是一头扎进了水里,还是他把人提起来的。
“她没有修过什么,没有经验,能行吗?”
“李二叔啊,你们店怎么还不开门?”外面的人都在催。
老板头一拍:“死马当活马医,快去找她过来。”
一个伙计跑出去喊人,另一个伙计尝试重新打开机器。
下一秒,出米口出来的不是白花花的米,还是夹杂着一堆谷子。
伙计敲了敲这个大机器,想不通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问题了?
“平安来了。”
几个人抬起头,平安跟以前一样,一头短发,穿着麻布衣服,挎着一个水蓝色的布包。
怎么看都不像修理工,还是当初那个姑娘呢。
平安走了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横在中间的大家伙。
平安脸上出现了惊喜,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一样,她摸了摸这个大机器,感叹道:“居然是横式金刚砂碾米机。”
市面上普遍用的是铁辊筒碾米机,这个型号不多见了。
老板听到这话,心说,看来还是懂一点机器。
“这是我让人从城里带回来,还是改良款,你会修吗?”
平安敲了敲机器,俯下耳倾听。
其他几个人就看着她,总觉得她这么年轻,不太靠谱。
平安听了声音,皱了皱眉头,这一次,放下了自己身上的袋子,又敲了敲机器头,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怎么了?”
平安抬起头也不懂委婉,直接道:“你们被骗了。”
老板一下子就笑了。
“你就听一下能知道?”老板心说,这孩子还是不靠谱。
“有金属套件和没有不是一个声音。”平安说道。
“平安啊,你还是年纪太小了。”老板倒也不生气,只当年轻人没见过世面:“这可是我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
见对方不相信自己,平安蹲了下来,敲了敲米机盖的位置,她没有抬头,只是说道:“等我一下。”
平安说话间拿出了螺丝刀,她的速度很快,几个呼吸间,螺丝帽已经卸了。
店里伙计有些着急:“你怎么说拆就拆了,一会儿要是组装不上了怎么办?”
平安把米机盖翻了过来,道:“我会负责组装,但这个机器我的确修不了,别人来也修不了。”
“什么意思?”
“你看这里。”
老板完全不懂她要他看什么,但他也不好在一个晚辈面前被看轻,于是点了点头:“这里好像是有点问题。”
平安道:“这款碾米机的缺点是米机盖容易磨损,所有的改良款在这里会加了一个金属内套,这样一来,出现了磨损就直接更换金属内套就行。”
这下子老板听懂了,这光溜溜的,并没有那什么金属内套。
平安说话间,又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袋子东西,众人看到她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上套。
很快,她找到了合适的。
或许是她对待机器那专注认真的样子,也或许是她说出了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东西,没有人打扰她。
平安装好了米机盖,然后重新打开机器,只听到轰轰声,只见出料插板那边,白花花的米出来了。
老板一喜,没有想到平安这么厉害:“修好了?”
平安关了机器,道:“没有。这个米机盖只能暂时用一会儿。”
“那现在怎么办?”
“这个我也修不了,本身这个型号的机器需要改进,就是因为一旦出现米机盖磨损,机器就废了。”
老板又气又急,那麻子居然敢骗他!
平安也有些遗憾,摸了摸这个大机器,她的条件有限,只能做零件更换的修理,再大一点的修理就需要有专门的车间才行。
平安没有修好机器,自然也就没有报酬。
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米店,走的时候,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她的目光放在门口的报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