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升机械厂很快就有了新的负责人,工头便是新的负责人,起初他不愿意,说是自己没文化,做不了厂长。
工业部的人就说,都可以学,工厂让他负责,上面也放心。工头这才答应下来。
优升机械厂度过了这次难关,终于有条不紊地走在建设的路上。
平安和年英自然也就不用继续待在这边了,她们工厂也要准备开工了。
对于振兴机械厂来说,情况也越来越好了。
来学习的同志们陆陆续续到了厂里,生产部部长负责接待,采取老员工带新员工的模式。
平安是技术部的负责人,大家看到她这么年轻,都有些惊讶。
下面有人小声说道:“怎么是个年轻姑娘?不是之前的那个总工程师吗?”
旁边的人知道的消息多一些:“振兴机械厂原本的总工程师没在这里了,他们另立门户了,前段时间新工厂工地出事,总工程师为了救工人牺牲了。”
众人听了这些事情,都叹了一口气。
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他们都是满怀着热血来这里学习,现在感觉像是被迎面泼了冷水。
她们的想法也是正常的,负责培训的人这么年轻,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真的能帮他们吗?
平安注意到了这些迟疑的目光。
平安也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她并不在意这些,她打开了名册,开始点名。
大家心里有些疑虑,但这个时候依旧跟着平安的节奏走,纷纷开始报道。
这些人来自两个不同的新厂,他们的厂都还在建设中。
平安点了所有的名字,关上了名册,道:“我以非常愉悦的心情热烈欢迎大家的到来,因为你们的到来代表着机械业在努力克服困难,接下来的半年里,时间紧任务重,我已经询问过工业部关于你们工厂的情况,你们两家新机械厂采用的设备不一样,主要生产的产品也不一样。”
她的声音和她的年纪不相符,哪怕音量已经提高到他们整个场子都能听到,声线非常平稳,没有一点抖,她整个人那种把控全场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听她说话。
平安走进人群中,开始念名字,说道:“你们厂主要生产的产品是柴油机,你们这一组主要任务是学会使用皮带车床,能够熟练地进行锻压,金属切割,铸造熔炼和热处理,我们希望你们回去的时候,具有能够大批量生产柴油机的能力。”
她对一切了如指掌,这种态度让现场不少人都有了信心了。
接下来便是更加详细的分工了。
平安把人群分成了两组,然后走到了最前面的人面前,她没有拿任何东西,而是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李兴国,铸工车间,半年后,你要熟练使用金属切削机床。”
被点名的人也有些年轻,听到这话,立马说道:“我之前学过一点,但可能不太会操作你们的型号。”
平安道:“我知道,会有人一直带着你学。”
她继续对下一个人分配具体的任务和工种。
“你们两人以前有过机械基础,你们的任务是学会运用仪器设备控制产品的加工质量。”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她居然认出了所有人,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所有人之前的基础和合适的工种。其他人这才明白,这个年轻姑娘有认真地研究过他们的情况,并做出了对应的训练计划。
平安第一次点名字就是为了把人名和人对上号,她早早就找工业部那边要了所有人的资料了。
她念了每个人的名字,最后给每个人都分配了自己的工种,既然西南工业部给了她任务,她就要保证他们回去的时候是一个完整的技术小队,能够应对机械厂出现的种种情况。
“有问题吗?”
人群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这个年轻姑娘的计划,他们既然挑不出来任何毛病。
他们甚至觉得只要按照她的计划来,回去就是一个优秀的技术团队了。
老员工们对于这些过来学习的同志非常热情,因为他们的到来也能够帮助振兴机械厂重新复工。
年英这段时间在忙原材料的问题,她和钢铁厂签了新的单子,对方提供原料,振兴机械厂需要提供一定量的柴油机给他们。
年英回来的时候,工厂已经稳定下来了,无论是老员工还是来学习的同志,都有条不紊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
年英松了一口气,原本她还在担心能不能处理好工业部交来的任务。
某种意义来说,还在娘胎里的优升机械厂可谓是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总工程师在平城名声非常好,他为了救工人们牺牲,优升机械厂也没有任何债务问题,甚至得到了很多爱国人士的援助。
对比下来,振兴机械厂像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
不少人都在猜测一旦优升机械厂建立起来,振兴机械厂就彻底完了,毕竟之前还能占一个唯一机械厂的名头,现在连这个名头都没有了。
厂里来学习的人偶尔也会向老员工询问:“这个新的厂起来了,你们厂怎么办?”
老员工们只是笑笑,他们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比较多,自然也明白了他们和优升机械厂并不是竞争关系,大家都很友好,道:“没有那么复杂,我们两个厂都是机械厂,两边关系很好,不存在你们想的那样,再过段时间你们就知道了。”
来学习的人每次听到这些,忧心忡忡地觉得他们太乐观了。
结果只过了几天,优升机械厂的新厂长送了十二个新人过来进行培训。
“是这样,我们的厂房不是还没有完全建起来吗?你们这边有设备,有厂房,我们还有一些老员工,到时候他们过来培训我们的新人,用一下你们的设备,你们的厂房。”对方说道:“正好,他们做出来的产品也能帮你们还之前的债。”
年英自然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现在两个厂的关系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肯定不可能和以前一样。
另一边,雨兰镇已经知道了优升机械厂的事情。
于是,下午,胡寡妇在河边洗衣服,一起洗衣服的妇女们就开始聊天。
“胡寡妇,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机械厂,你家平安怎么不去新厂?”汤婶问道。
胡寡妇撒了一点皂角粉,说道:“她有自己的想法。”
胡寡妇以前就不爱跟人闲聊,现在她话变多了,但也更忙了,和小镇上其他的妇女聊天的时间也不多。
她洗了衣服,提着衣服又要回粮仓。
汤婶见她又是去粮仓,有些好奇:“胡寡妇,你这不是还没到做饭的时间吗?你又要去粮仓啊,之前不是说去粮仓做饭吗,怎么我看哪儿都有你。”
大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胡寡妇跟着那群读书人一起有说有笑上山下河的,现在又是去修建那个晒谷坝,跟平常在镇上闷头干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胡寡妇声音虽然不大,但怎么也藏不住语气里的高兴:“我们粮仓人不够,大家都是尽量所有的事情都做,哪儿需要就去哪儿。”
粮仓的事情实在是多,除了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山上打柴,种铁扫把,种竹子,种菜,都是大家一起做。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隐隐地有种自豪感,她在努力让雨兰镇变得更好,这种感觉实在太过于美好,让她每天都充满了希望,看镇上的人也更加亲切。
“唐丽娟同志,你回来一下,主任有事找你!”
后面,香金镇的同志正好从场地那边回来,带来了话。
胡寡妇立马跟人说道:“我过去了。”
几个妇女就看着她提着洗好了的衣服,迫不及待的快步走开了。
良久,汤婶叹了一口气:“你说,那些人有什么魔力,胡寡妇这个老古董跟她们一处,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
“可不是嘛,以前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只知道闷头干活,现在说话都头头是道了。”另一个婶娘说道。
另外几个人也跟着胡寡妇离开的方向望了过去,她们隐隐地感觉到胡寡妇身上有些东西变了。
胡寡妇很快就到了粮仓,放下了木桶,赶紧把袖子挽了下来,来到了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振花正在埋头写字,主任还在跟另一个人说:“唐丽娟同志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思想纯洁,工作热情高,以前是地主家的长工,又经历过战争,还养大了自己的女儿,有艰苦奋斗的精神,作为农民代表去城里参加农民大会绝对合适。”
她们在说什么?
胡寡妇仔细一听,才发现主任在夸她。
胡寡妇被这一夸,整个人无所适从,她站在后面,求助地看向李振花,李振花看懂了她的求助,起身,慢慢地挪到了胡寡妇身边,小声说道:“这是平城来的同志,平城要召开了农民代表大会,我们镇要选代表去参加,到时候去城里可以选举产生农民协会。”
胡寡妇不懂她说的这些,但心却莫名跳快了一些,她不懂农民协会是要做什么,可隐隐的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词语。
李振花和她相处久了,立马就明白她没听懂,于是又小声解释道:“农民协会就是农民自己的组织,主要是团结农民,打倒封建制度,维护减租减息,土地改革等革命成果,稳固咱们新生人民政权,反正一句话形容就是,这是咱们农民兄弟自己的组织。”
胡寡妇知道土地改革,就是因为土地改革,她才有了地,而地主就是封建制度。
胡寡妇这一次听了个半懂,大概就是她们也要参与进来去保护她们拥有的地。
主任这边已经给城里的人介绍完了,那个人回过头看到了胡寡妇。
来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表情很是严肃,他留着大胡子,这让人对他有不好惹的印象,胡寡妇一下子想起了私塾里的先生,那个怎么都不愿意让平安去读书的老学究。
或许是两个人有些相似,胡寡妇突然间就有些紧张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甚至担心自己从河里直接过来,裤腿上有泥不干净,对方会看不起她。
好在对方看上去很凶,却也没有为难她,而是询问了她的一些情况。
“您今年多大了?”
“您以前是哪儿人?”
“现在家里有几亩田?”
对方问什么,胡寡妇就回答什么。
对方在听到胡寡妇是逃难来了这里,有一个女儿在城里机械厂工作的时候,忍不住说道:“你们可真厉害,那个时代带着孩子逃难可太不容易了。”
他那种真诚地夸奖让胡寡妇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眼前的人身上那种腐旧的气息一消而散。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新中国跟过去不一样,新中国不会辜负农民。”
他接着又开口问道:“你想去城里参加农民代表大会吗?”
胡寡妇像是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一样,立马说道:“想。”
胡寡妇也很诚实,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顾虑:“我不识字……”
女儿识字的时候,她跟着学了几个字,但也太少了。
“这个没事,等过段时间,会有人组织下来扫盲教大家识字,等你们识字了又去教其他人。”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笑了一下,眼睛两边的皱纹都向上翘,这下子他在胡寡妇心目中一下子就变友善了。
实际上,胡寡妇愿意去参加农民大会,也是帮对方解决了一个五分之一的问题。
雨兰镇要选十个农民,五名男性,五名女性。
五名男性都找到了,但是五名女性就很难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正是修晒谷坝的时候,每天去修,镇政府每天给发半斤米,家里的男人都去了,那家里的女人要做的活就多了,一刻都离不了人。
这种时候,让妇女去城里开大会,大家都不是很情愿。胡寡妇想了想,准备叫黄春花那个孩子一起去,结果黄春花运输队正在忙,并没有时间能去。
主任的意思也是在镇上找其他的妇女。
雨兰镇由于地理位置,交通落后,一直以来和外界的联系都不强,也没有妇女相信她们这样也能做点什么,比起出去开什么农民大会,大家更加乐意待在这里努力维持着生活。
胡寡妇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想办法。”
“也好,你跟这里的妇女们熟悉,跟她们好好说说,现在时代变了,新社会来了,国家在鼓励妇女要权利,但妇女要翻身,还是要靠自己积极主动去争取。”对方说道。
胡寡妇只觉得这几句话说到她的心口里去了,像是把她心里尘封着的那些关于年轻时期死去的希望都说了出来。
她年纪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去读书,去外面过好日子。
现在想来,那些幻想都死在了封建制度下。她当长工的时候就认命了。
现在这个新世界愿意看到她们这些妇女,愿意培养她们,她们怎么能辜负!
胡寡妇很快就找到了之前一起去洗衣服的朋友。
大家一起在河边洗红薯,汤婶在旁边骂着家里的老婆子:“一天到晚地哼哼哼,动不动就打人,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多少孽才摊上她们家。”
她骂的是她们家的老婆子。汤婶是童养媳,很小就已经嫁过来了,被家里的婆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现在也只有在几个老朋友面前骂几句出出气。
其他几个妇女也跟着说了起来,各家有各家的烦恼。
末了,几个人看向胡寡妇,汤婶感叹道:“还是胡寡妇过得好,虽然是寡妇,但不受这个气,胡寡妇,我听他们说,你还要去城里开农民大会?”.
汤婶男人回来就说了这个农民大会,还说胡寡妇居然也要去。
男人的原话是:“也是稀奇了,她一个寡妇去做什么?也不嫌丢脸。”
汤婶当时听着,没有觉得丢脸,她虽然没有反驳男人的话,心里隐隐的却是有些羡慕。
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城里,听说城里和她们小镇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不一样。
胡寡妇点头,道:“新时代到了,我们妇女也要积极投入新世界中。”
汤婶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你能做什么啊?去给他们做饭吗?”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一定要去,他们会告诉我我能做什么。”胡寡妇说道,她以前也总觉得自己没有文化,什么都做不了,和那些读书人站在一起都要被笑话。
直到她到了粮仓,在这里,李振花她们看到了她身上有着别人都不具有的东西,她认识野菜野葛根,她知道农民想要的晒谷坝是什么样子……
似乎……自从到了这里,她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没用。
胡寡妇看着几个人,认真地说道:“不止我要去,你们也应该去,如果不是人数限制,我们所有农民都应该去,去看看外面,也让外面的人看看我们。”
几个妇女一起看向了胡寡妇,表情震惊,仿佛她在说什么梦话一样。
“你是认真的吗?去城里开会?不去不去,我去做什么?那些都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情,我去了,还不得被人笑话死。”汤婶一口就回绝了。
“再说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又不属于我们,我们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还不笑话死。”
“可不是,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别人问起来,我们怎么说?这些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聪明人做的事情。”
胡寡妇看着大家,她来了这里十几年了,她知道她们的这种想法。
之前她也是这种想法,她也总是看着自己,觉得自己不行。
现在,胡寡妇不认同了:“聪明的读书人有他们要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胡寡妇用自己最朴实的语言把自己心目中的道理说了出来:“你看李振花她们这些读书人,她们会画地图,研究水库,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但我可以带她们去各个村子,帮她们赶狗,教她们认识野菜……”.
“那城里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事情。”汤婶几个人说道:“城里和我们这里不一样。”
“我们去了我们就知道他们需要知道什么事情了,总有一些事情是我们知道的,她们不知道的。我们要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知道的事情,我们也要把我们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胡寡妇又道:“晒谷坝之所以会有遮雨的棚子,就是我跟他们说的,我们到了秋收,一下雨就收不完粮食,他们知道了这个事情就设计出了棚子。”
胡寡妇看着大家:“你们也一定要去,只有去了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胡寡妇心里有太多话想说了,仿佛沉默的这些年没有说的话这一刻都要说出来。
其他几个人沉默了下来,对于她们来说,这个新世界也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对于未知人类总是恐惧的,她们宁愿蜷缩在自己已经习惯了的苦日子中。
胡寡妇继续说道:“以前我们为什么过得苦,因为没有人关心我们,他们不关心我们在想什么,不关心我们的地被地主抢走了,不关心我们的粮食种不出来。”
“现在,有人关心我们了,想要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想要让我们团结起来,为什么不去?”
几个妇女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到溪水哗哗地向前流去。
其中一个妇女小声说道:“胡寡妇,你变化好大。”
以前胡寡妇哪里会说这么多话,还这么强硬。
“我变化大,我高兴,我反正要去,我不但要去,我还要去说,说我们的生活,说我们的地,说我们的一切。”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汤婶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去城里面说我们家里那点事情吧?”
“而且家里男人也不会让我们去。”一直没说话的妇女开口说道:“我一走,这家里谁做饭洗衣服割猪草喂猪。”
胡寡妇听了这话,有些难受,她知道对方说的也是真的,她说服不了大家。
实际上,这天晚上,汤婶一边做饭一边想胡寡妇说的这些话。
去城里开大会?
光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她都忍不住退缩,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又没有文化,说又说不出来什么,去了做什么呢?难道说婆婆打人?那不是丢脸被笑话吗?
这种会丢脸的念头让她的心猛地收缩了起来。
她们并不是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大家都曾年轻过,也曾经幻想过以后能够过上好日子,困难的时候,曾经也质疑过为什么生活这么苦。
那都是遥远的过去的记忆和感情了,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恍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了,外面房间里,家里的老人在外面骂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