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坐在沙发一角,托腮看商南明垂眸为他处理伤口。
他找到的晶体已经被专员用拘束箱装了起来,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他一伸手就能碰到。
公寓的灯光柔和昏黄的落下来,洒在商南明肩膀,浓密眼睫投下阴影,让他捧着祈行夜的手掌仔细清理玻璃碎片的动作,显得尤为温柔专注。
烧杯碎得太彻底了,玻璃碎茬嵌在血肉里,像海中沙,很难剔除干净。
祈行夜稍微勾一勾手指,都能感觉到筋肉被切割般的疼痛。并不是难以忍受,甚至可以称得上的细微,对比起以往受的伤,不值一提。
却像是钝刀拉扯着神经,反复切磨,一阵一阵针扎般的疼,令他嘶嘶倒吸凉气,龇牙咧嘴:“商长官你是故意报复我吗?轻点,欸轻点!”
听得站在门口的专员担忧向内张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豫一会要是打起来自己到底应该先帮谁。
商南明掀了掀眼睫,平静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低头,沉稳道:“你要真知道疼,就不应该令自己受伤。不可以用手套吗?”
祈行夜撇了撇嘴,又软软瘫回沙发里:“再仔细能多仔细?就算是和平年代,普通人还能被纸割手呢,难道穿盔甲?”
再说……
他转头看向玻璃体,目光探究。
烧杯,碎得太快了。
只是轻轻一下晃动中产生的撞击,就将烧杯碰得粉碎。这绝不是玻璃正常的硬度。
那颗被许文静藏起来的玻璃体硬度,甚至远超钻石。
可以肯定,并非天然造物,而是人为有目的性的制造——它曾经保护的,被放在玻璃体中间的,究竟是什么?
玻璃体上沾染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在灯光下折射出漂亮刺眼的光泽。
“嗯……?”
祈行夜眯了眯眼眸,忽然凝神发现了什么,抬手将玻璃体举到眼前。
商南明头也没抬:“怎么?”
极近距离之下,可以看到在玻璃体内部,留有一个气泡般的空间。
很小,很像是吹制玻璃时不小心留下的小气泡,寻常人看一眼都难以发现它的存在,更不会在意。
——谁会在乎落在鞋面上的一粒灰尘呢?
可祈行夜在乎。
他见过刚好可以被这个小气泡装下的东西:他们在殡仪馆时找到的粉色微粒。
就在焚烧炉里。
很难说不是许文静留下的。他去了哪里,沾染在身上,或是本身被污染后才烧成结晶,像舍利子。
“但许文静的实验室里,没发现类似的东西。”
祈行夜皱眉,问:“其他人有新发现吗?”
在来许文静的公寓之前,他们也去过实验组,将属于许文静或他们组员的私人物品,一个不落的翻个遍。
但,不仅没有微粒,就连私人物品也太过于干净了。
祈行夜是见过那些组员的,即便那时候为许文静送葬的组员们已经开始了异化,神智在被腐蚀。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保留了随身携带笔记本和笔的习惯,不少人口袋里还有录音笔,里面全都是自言自语的碎片化信息,像是随口记录实验室数据和结论,随时随地记录新闪现的想法。
人在神智不清楚的时候,展现的反而是下意识的真实。
可他们留在实验组的私人物品里,却井井有条,但是除了生活用品之外,没有笔记本和U盘,就连电脑也是崭新的,没有一丝磕碰。
怎么可能呢?
对现代化实验室来说,电脑就和空气一样,必不可缺。这群研究员绝不会供祖宗牌位一样精细供着电脑,使用许久,电脑里所有文件看
起来也都在,最早可以追溯到数年前——也就是他们刚刚入职实验室的时候。
外壳却根本没有使用痕迹?
在祈行夜指着小细节的严苛要求专项追查下,分析部很快回应了他的疑惑。
电脑确实被人替换过。
不仅是哪一台,而是整个实验室所有电脑,甚至于原始服务器。
所有保存着实验室数据的地方,全都被人统一更换过,甚至没有比对的原始数据,证明究竟修改过哪里,或是哪些数据被删除。
乍一看去,毫无问题的平静。
虽然时间太紧,科研院还没有来得及检查完所有数据,但他们可以向祈行夜给出肯定的回答:数据是符合规律的,它看起来,是真实的。
诺大的实验室,除了几道电脑上的划痕,其他并没有任何不对。
这才是最令祈行夜心惊的地方。
“许文静出事后,有人知道了他和实验组进入了调查局的视野,很有可能在我们陷在巢穴里的那几天时间,就已经有人知道出事了,趁我们出不来,提前跑过来重新布置了实验室。”
祈行夜皱眉:“对方不仅知道许文静和实验组的事情,还很清楚调查局的行事风格。”
干脆毁掉实验室,一定是最简单容易执行的,直接夷为平地,什么都不会剩下。
但用另外一整组数据彻底更换实验室,在保证数据的正确且合乎实验室污染粒子效果规律之外,还要细心清理实验室内每一个角落有可能残留的证据,力求让调查局的人进入实验组后也发现不了问题,将它当做原本的实验组……
相比之下,耗费的精力和时间,都太多太多。
对方很清楚,一旦进入调查局的视野,许文静实验组就会被锁定,炸了实验室更加会加重调查局的怀疑,对此更加重视,所以,对方干脆凭空捏造了新的实验数据。
障眼法造成错误认知,导致的错误方向会令调查局无从找到正确的答案。
但并不知道其中隐情的调查局,不会怀疑到实验组本身,只会认为是自己还没有找出答案。
在错误的道路上,浪费时间和人力。
祈行夜很难想到,谁会有这样的信息获取渠道,先调查局一步……甚至仅仅是在他和商南明之后。
“你有怀疑人选吗?”
商南明对此反应平淡。
调查局有可能已经发生的信息泄露,甚至不如祈行夜的伤势重要。
他的手很稳。
修长有力的手掌上,还隐约能看到曾经在上一场A级灾难中留下的伤疤,悬停在半空,轻轻抖落药粉,动作轻柔得甚至惊不起一只蝴蝶。
旁边的托盘里,已经盛满了从祈行夜伤口里挑出来的碎玻璃茬。
商南明利落迅速的为他包扎好伤口,打结收尾,然后起身,端着碎玻璃茬走向外面的专员,平静要求专员拿来新的拘束箱。
本来还伸手想要去接的专员一脸迷茫:“拘束箱?用来装什么?长官,这些玻璃不扔吗?”
商南明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专员。
只一眼,对方就承受不住目光带来的压力,赶紧转身执行命令,逃开商南明的视野。
他懊恼,或许,有什么是自己没权限知道的,是他多问了。
祈行夜没有留意到门口的小动静,他仰躺在沙发上思索,在脑海中重新一遍遍筛过当时在殡仪馆的人,试图找出谁最有动机并且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从完全封闭的巢穴中向外传递消息。
直到一件大衣落在他肩上,他才恍然回神,抬眸看去时,商南明就站在沙发旁边,垂眸看向他的眼神在灯光下有柔和的错觉。
或许是许文静家中的布置和灯光太过温馨,
竟然让祈行夜无端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和商南明两人早已经远离了污染的战场,只做寻常挚友,在城市某一个角落的房间里平静生活。
“巢穴封闭,彻底隔绝内外,很难说是当时在巢穴内的人向外传递消息。但是。”
商南明顿了下,道:“在进入殡仪馆之前,是有可能的。”
当时得知京郊殡仪馆出事的,商南明和祈行夜,被死者家属们叫去却堵在浓雾外的救护车警车,两位老道长,还有随后被叫来的专员小王,以及失联后被通知增派的调查官。
祈行夜皱眉沉思:“不论是谁传递的,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许文静实验组的数据,已经废了。科研院再如何调查,恐怕也不会得出结果。”
连源头都已经被污染的情况下,怎么还能盼望支流是干净的?
如果无法证实究竟谁才是错误的“杂质”,那正确也就无从得知。
商南明点点头:“我会向科研院说明。”
再次搜查过许文静公寓,确认无一遗漏后,祈行夜包着手掌,和商南明提着拘束箱离开。
与此同时,京郊殡仪馆废墟也传回来消息,已经清理干净污染。
科研院那边,胡未辛在得到命令,认定数据已经报废之后,也重新封装数据和证物,不允许任何研究员靠近,指挥其他调查官和专员运送箱子离开。
查到一半的研究员们再如何哀嚎,也只能看着胡未辛和一众肌肉结实的调查官从自己眼前离开———带着他们亲爱的数据和证物。
让他们验证性实验做到一半,比读到一半卡在高.潮.却没有下文还要令人痛苦。
研究员抓心挠肝的好奇,拽住自己的组长剧烈摇晃。
“陈组长啊啊啊!你去和他们说,说要把数据还给我们呐!”
陈组长被晃得找不到自己声带:“可以,可以了!再晃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他喘口气,颤巍巍抬手整理好发型,当着研究员的面捏了捏自己灰色制服下的手臂,小肥肉松松垮垮,一看就是常年伏案缺乏锻炼。
研究员:“?陈组长终于因为工作任务太重而疯了吗?”
陈组长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那些调查官的背影,双手举高,做出经典健美动作试图展示肌肉。
“你看看我,再看看人家的肌肉,你觉得我能打得过吗?”
陈组长:“你怕是想让我死在那!”
秀才遇到兵,有什么用?
但他自己也对才到手还没来得及焐热就飞了的数据念念不忘,给调查局打了个电话。
胡未辛在面对外人的时候,铁面无私都能直接摆在门口当做石狮子震慑用。
就算研究员们试图用人海战术淹没他,也都被他一眼瞥过去就没了勇气。无论询问什么,他都不予回答,防范得严密让研究员们根本找不到切入点。
陈组长看在眼里,也明白了找胡未辛这个执行命令的人说,是没有用的。于是他干脆打给了胡未辛的顶头上司。
机动1队小队长。
对面的小队长:“…………”
他诚恳:“陈组长,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但我确实是命令不动胡未辛调查官,更不要说再次下达命令,让他把数据给您送回去。这事啊,您得找商长官说。”
虽然他是名义上的小队长,胡未辛的上司,但问题就在于,他拿到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胡未辛为了安可而放弃的。
他有职位,但是胡未辛才是队里实际被所有人信服的那个。就算是他,也总是会去征求胡未辛的意见。
怎么敢命令这种大佬的?
陈组长挠了挠耳朵,有些理解不能:“你们这些人际关系,比变异都
难懂。”
小队长:“…………”
电话辗转数次,最后枫映堂恭敬请示商南明:“科研院想要拿回数据。”
商南明干脆利落的否决。
“既然数据是错误的,就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等什么时候正确的出现……再解封比对。”
他平静道:“关注所有与秘密实验室有关的消息。尤其是京城周边远城区产业园的动向。”
枫映堂瞬间了然:“您是在怀疑,除了目前找到的这几个实验室之外,还有其他的秘密实验室仍在隐蔽中?”
商南明:“替换一组相近但方向不同的数据,比凭空捏造要容易且迅速。”
不论是谁做的,对方一定知道,许文静在殡仪馆闹的动静太大,已经无法按下去,于是干脆用瞒天过海,想要让调查局就此结束对CC2777案件的关注和调查。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惊动调查局。
对方必须在巢穴破裂之前,完成替换。
速度,自然是越快越好。
——从来没有人承诺过,巢穴一定是八天坍塌。
稍微慢一点,都有可能被调查局的人抓个正着。
商南明冷静在脑海中根据线索罗列出所有可能,再一一否决,最后浮现出的唯一可行性方案,就是以另一实验室替换。
曝光几个实验室,以隐藏真正重要的。
人总是会有思维惯性,找到一个两个,就认为已经结束而收手,在真实上面铺一层虚假就能欺瞒过去。
对方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是,没料到祈行夜的细心程度,就连几毫米的划痕都不放过。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整个构架完整的庞大谎言,也败在了最微小的细节面前。
商南明沉思,修长手指有规律的轻轻敲击方向盘。
“枫映堂。”
枫映堂:“长官,您说。”
“把所有专员派出去,许文静实验组周围的工业园区以及生化公司,一个不漏的地毯式排查。”
商南明语气肯定:“最起码,还有一个是实验室没有被找到。”
“是。”
随着晋南和罗溟将找到的秘密实验室证物押送回总部,CC2777案件也彻底收尾。
经历过春节突然加班,昼夜不休的高强度工作之后,众人比平日里正常工作,看上去还累。
“本来以为今年的工作终于都结束了,可以休息几天,人都放松了,突然就让人家原地上岗加班。谁能不累?”
化验科科长努力垫脚搭着祈行夜肩膀,抱怨道:“一整天都不睡,比睡一下被吵醒一下睡一下更被吵醒……更累!还不如干脆告诉我没有休息,一直工作呢。”
祈行夜望天:“啊……”
还是不要告诉化验科科长,加班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了。不然他怕自己和科长的友情走到了尽头。
这也使得仅剩下的三天假期,被众人格外珍惜,争分夺秒的在吃饭睡觉,休闲娱乐。
恨不得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完。
“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写长大了之后想要干什么,我跟风说我想做科学家警察,老师说不能两个同时当。”
运输部的朋友沧桑叹气:“真想让老师来看看现在的我——何止是同时当?简直是一个当十八个用。”
祈行夜同情的拍了拍对方肩膀:“你加油。”
他就先走了——不想和对方一起加班。
总部的长官和负责人们,在拿到自己需要的文件和财务预算之后,也都陆陆续续的离开,踏上返程。
他们比寻常调查官更加忙碌,即便并没有出外勤,很多
长官也没有被CC2777影响假期,但在这一段时间内,也没有哪一分钟是全然放松的。
各有各的事务要处理。
随着春节假期的结束,各个部门重新运转起来,总部外新一年的工作也从新年第一天就开始累积,召唤着长官们继续投身战场工作,一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