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调查官犹豫着道:“或许,薛定谔的猫能解释眼下的情况。”
叠加态。
既是生又是死,在没有被观测到之前,生与死两种状态同时共存。
其他人还在惊讶,被捏在罗溟手里的名单,却无力的轻飘飘落下。
“……不是。”
罗溟滚了滚喉结,声音艰涩:“是,不同的空间,叠加了。”
像不同的系统同时开始运行,互相抢夺主导权,对同一变量反复设置,都认为自己主导的才是真实。
然后,被多次设置的参数,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混乱,开始崩溃。
而这里……
罗溟抬头,风吹来烧灼的灰烬迷了眼睛。
不知是否是祈行夜随口一说的运气,还是他已经发现了什么。他说,要看好这条道路,车队翻车的现场,是基点。
罗溟意识到,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实的,那祈行夜说的,就是正确的。
——基点。
“如果每一个空间都是一个圆,它们无序存在,彼此叠加,那在最初的时候,也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生发点,是从那一点开始,因为不同的选择和参数而走向不同的方向,是同根而生的枝叶。”
“而这些圆互相重叠后的共同区域,就是基点。也就是纪光的车队最初出事的地点。”
祈行夜站在农田里,平静丢下发现的尸骸:“罗溟必须要守好基点。不然,我们和纪光,或者还有更多人,都要被困在混乱的空间里了。”
就像被打乱的魔方。
如果基点失守,所有从基点去往其他空间的人,将无法按照原路折返。
就算侥幸回到同一个空间,如果不是原路折返,也有可能迷失在纵向的时间轴里。出现在几十年前或者几十年后的那段道路上。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我看到的是调查官的尸体,袭击我的却是实验体。”
祈行夜微微侧首,向商南明道:“现在看,不是因为污染的伪装,而是因为在基点,几个空间叠加,同一个位置上同时出现了实验体和调查官,相当于在一个瓶子里放两种东西,没有更多的空间资源,为了让它们共存,就干脆融合,所以才造成了我的错觉。”
在祈行夜脚边的农田里,横七竖八倒着几具村民的尸体。
他们死不瞑目,身上纵横交织着鲜血淋漓的伤痕,深可见骨,像被鹰爪狠狠划过。
明荔枝惊得两眼含泪,躲在祈行夜另一边。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几具尸体,竟然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明荔枝:“!”
祈行夜随手拍了拍狗头:“怕什么?这也是空间叠加的结果,不一定是真的。”
“只不过是失去限制的空间开始混乱,把可能之一的未来,展现在了这里。”
就像中了病毒的计算程序,将所有可能的结果全都一股脑展现了出来。
祈行夜淡淡道:“其中一种结果,就是附近村民被污染物杀死。”
“那纪光……”
商南明皱眉:“所有的未来里,都没有他。”
“纪牧然也是。”
明荔枝接话,担忧道:“我们一路走过来,找了这么多地方,始终没看到这父子两个。难道,他们不在未来里吗?”
话一出口,明荔枝就把自己惊到了。
什么情况才不在未来里?难道,人已经死了……?
想到自己曾经在资料上看到的年轻的脸,明荔枝就觉得有些难过。
祈行夜却笑了:“如果是别人,或许已经死亡。”
“但那是纪光。”
——走过二十年调查官职业生涯,无数次死里逃生幸存下来的存在。
“我读过纪光的档案,想要概括他这辈子做的事,很简单,那就是下了地府也要扇阎王几个耳光,摔了生死簿再被阎王恭敬送回来。”
祈行夜低笑出声:“所以,对于纪光,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发生空间叠加的瞬间,纪光和纪牧然,同时站在基点上。他们在风暴最中心。”
“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所有‘未来’,从基点上生发的可能,都来源于纪光父子的选择,他们所有不同的选择导致的每一种未来,形成一个空间,而这些未来呈现在我们眼前,互相重叠。”
祈行夜顿了顿,眉眼严肃:“纪光父子不在,是因为他们身处于‘过去’。我们的现在,就是他们的未来。”
他抬眸,缓缓看向道路的方向。
“或许,他们始终困在车队出车祸的那一瞬间。”
纪光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空气中飘散着爆炸后的烟灰,地面是汩汩流淌的血液和机油,车辆翻倒散落的满地零件,耳边只剩呼呼阴冷的山风,以及噼里啪啦的烧灼声。
却唯独没有人声。
纪光看到了熟悉的车辆,他最初也急切的想要去救出自己的队员,可到了近前后才发现,车辆里空无一人。
有血迹,有破损的制服,甚至还看得出车内人曾经挣扎留下的痕迹。
却就是没有人。
所有人都消失了。包括纪牧然。
纪光扶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踉跄行走在灾难般的车祸现场,眼神涣散一瞬,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周围,满心空洞茫然。
他尝试着去呼唤队员和纪牧然的名字,也没有人回应他。
试着想要离开道路,去四周的田野和山林,也会在走出去几步之后,莫名其妙的在一眨眼间回到这里,又继续从最初醒来的原地开始出发。
不断,不断的折返。
这是对精神意志的严苛考验,像山一样压在纪光的精神上,绷得他一秒钟都不敢放松警惕,压力却在迅速累加。
纪光也试过要联系外界,但所有向外的信号虽然没有被斩断,却奇怪的像是根本不在服务区,像从今年联系明年那般,所有的讯号都石沉大海。
他变成了唯一的孤岛。
连时间的流逝也不再明显。
纪光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折返了多少次。五十六,还是五十七次?
对数字的感知也在逐渐混沌。
纪光的呼吸逐渐急促,失去了平稳,体力和精神力都在告诉下滑跌底。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再难以撑住太久。
但忽然间——
熟悉的校服一角在眼前晃过。
纪光一惊,迅速回身看去:“纪牧然!”
一扫方才的疲倦无神,纪光瞬间被注入了强大驱动力,快速紧跟着那校服闪过消失的方向冲去,撑住路旁破损栏杆猛地发力,就敏捷的扬身越过障碍,紧追不舍。
纪光伸手,拽住飘扬在那人影身后的校服。
那人缓缓转身看来。
不等纪光欣喜,却错愕发现那张脸……
是A09。
“你!”
纪光瞳孔紧缩:“你怎么会有纪牧然的校服?”
还是带着血的。
“你对纪牧然做了什么!”
一个父亲的愤怒在质问。
A09却只是歪了歪头,侧眸时那张漂亮却过分瘦削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像精致但冰冷的瓷偶。
他漠然注视着纪光,似乎在疑惑:我做了。所以呢?
纪光稍微想象,就已经目眦欲裂,想要向A09问个清楚。
却见小少年干脆将校服一脱,已经像乳燕投林般冲向了不远处的田野。
“等等!”
纪光连忙跟上。
但只是一眨眼的瞬息,眼前的空气忽然轻柔波动了起来,像是看不见的空气墙伪装消失,露出真实。
一辆翻倒在田野间的运输车,出现在了纪光眼前。
他缓缓睁大了眼睛,立刻认出来,这就是押送A09的的那辆运输车。
车厢已经不再保持密闭。不仅仅是撞击后的损伤,还有……
站在车厢大开的门前的,纪牧然。
少年只穿一件单薄校服衬衫,白衬衫上沾染着血迹,他半扶着大门,正试图向车厢内俯身看去,看神情,仿佛是在为车厢内的东西感到焦急,想要将车厢里的东西救出来。
纪光心下“咯噔!”一声,立刻快步跑向少年。
“纪牧然——你在干什么!”
不能放,千万不能放!
纪光心急如焚。
车厢里的,可不是需要帮助的可怜猫狗。那都是经历过污染融合实验的实验体,半人半污染,是拥有神智的污染物。哪怕是死亡状态,也足够危险。
甚至有可能这场车祸就是它们制造的……绝对不能放出来!
纪牧然听到声音回头,在看到纪光时脸上浮现出惊喜:“爸爸。”
而他这一侧身,也让纪光看清了车厢内的情形。
冷冻舱……打开了。
数不清的实验体推开集装箱,正撑着缝隙从冷冻舱里钻出来。
就在纪牧然身后,实验体层层叠叠,一眼望过去数不清数量。
纪光连呼吸都快要忘了,一瞬间肝胆俱裂,冷意直冲向头顶。
他知道数量。
是他亲手清点了数量,核对资料后,亲自监督实验体运进车厢里,再一层层落锁,确认万无一失,指挥车队上路。
除了AO9这个实验**之外,还有七十六具冷冻保存的实验体。
而现在,那些实验体,全都苏醒了。
一双双赤红空洞的眼珠,从漆黑的车厢深处向外望来,无声息的恶意在黑暗中涌动,汇聚。
纪牧然对自己身后的事一无所知,他还沉浸在看见父亲的喜悦。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他竟然看到父亲在向他跑来。
纪牧然高兴的向前迎了几步:“爸爸……”
“趴下——!”
纪光嘶吼着,伸手拽住了纪牧然的手臂,猛地将扯向自己。
然后用自己的身躯当做盾牌,重重将纪牧然压在身下,形成弓一样卧倒的姿势,代替纪牧然承受所有冲他而来的攻击。
被纯白实验服包裹的实验体化作一道白色流光,如离弦之箭冲向纪牧然,却在得手之前,被纪光阻拦。
调查官一双眼睛坚毅锋利,死死瞪视实验体,不躲不惧。
实验体意识到了什么。
但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
“砰!砰砰!”
电光火石之间,纪光迅速从腰侧战术绑带抽出枪械,毫不犹豫举枪便.射。
接连不断的枪声震耳欲聋。
纪牧然惊呆了。
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更没有想过,这会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
听到枪声,他第一反应想要起身保护父亲,却被察觉到他意图的纪光反手压下去。
即便纪牧然的身体素质远胜同龄人,但在久经沙场的调查官面前,也还是不够看的。
纪光带着老茧的手掌落在纪牧然的头顶,安抚般拍了拍:“待着,我在。”
是被保护的安心感。
那一瞬间,从未感受过父子温情的纪牧然,泪水夺眶而出。
而在纪光枪下,想要冲向他们的实验体接连在不远处倒下,还不等靠近,就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尸体了,一具具垒得围墙一样高。
纪光连瞄准都不需要,完全凭借着二十年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感知,下意识举枪就正中靶心,枪枪爆头。
脑浆与血液飞溅在半空,尸骸摇摇晃晃倒下。
尸体的腐臭味慢慢溢散开。
弹夹很快清空。
纪光一手护着纪牧然,一手迅速用枪柄敲击身侧战术绑带,空弹夹立刻脱落,新的弹夹在敲击惯性下准确无误冲进弹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一秒时间,已经完成了单手换弹,又立刻举起向实验体,继续射击。
手腕稳稳端住,一点颤抖也没有。
当最后一具实验体带着爆裂西瓜般碎裂的头颅缓缓坠地,这些实验体也没有一个成功突围,抵达父子两个身边的。
反倒是弹壳散落了满地,叮叮当当的清脆。
纪光举枪对准大开的车厢门,警惕的又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实验体冲出来之后,这才敢松了口气,连忙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纪牧然挖出来,握着他的手臂关切查看。
“你怎么样?有受伤吗,那些东西靠近过你吗,你觉得哪不舒服吗?”
纪光的手都在抖。
他习惯了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搭档,同僚,后辈,也会为了救普通市民而冲进污染战场,奋不顾身。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战场上保护自己还未成年的儿子。
就算是最深的噩梦,也不及如此!
纪光眼圈发红,嘴唇止不住的在抖。
纪牧然愕然发现,父亲竟然哽咽了。
“爸爸……”
他连忙握住父亲的手:“我没事,爸爸,我没受伤,有个小少年特别灵,是他一直在提醒我,我才避开了那些病人。我身上的血不是我的,也是他刺伤了想打我的人,那人留下的。”
说着,纪牧然就转头想要去找那小少年,指给父亲看。
但他刚伸出手,却愣住了。
那小少年呢?
纪光却皱了下眉:“什么?”
纪牧然向他比划着描述那小少年的长相,纪光的心脏,却随着纪牧然的描述,而逐渐向下坠去。
……A09。
那个目的不明,但暂时保护了纪牧然的小少年,就是唯一的实验**,A09。
纪光还以为自己最后一眼的印象,是他的错觉。却没想到,最后的侥幸也被打碎。
——A09真的挣脱拘束,跑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
纪光抬头,看向运输车时,深重的无力感向他涌来。
——所有实验体,都被放出来了。
而放出那些怪物的,很可能……是他儿子。
有什么比这更能令身为调查官的父亲绝望吗?
“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
小少年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的漠然:“瓶中海神,与渔夫的故事。”
山风吹拂起裙子般的手术服,露出小少年苍白纤细的小腿。
想要乘风而起。
而在他身旁,瘦削青年勾起唇角:“愿闻其详。”
“最初,被关在瓶子里的海神许愿:谁如果救了我,我愿许黄金珠宝。但数百年,无人来救他。”
小少年垂眸看向田野间相拥的父子,面无表情:“于是,绝望的海神只剩满腔愤怒。”
“他说——谁若释放我,我要诸人死亡,天翻地覆。”
“以平息我被缚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