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刚才崖城的惨况,想起张家兄弟两人横死的尸首。
宋青张了张口,最终只颤抖地摁住萧令璟肩膀,“少夫人她……”
萧令璟笑笑,侧身躲开,“怎么叔你也想来帮忙吗?那你要轻点儿,阿宁皮肤白,受不得一点儿疼的。我给她留下了好多小鱼干,不过这么长时间也该吃完了,不知她后来有没有寻着好吃的……”
宋青看着他,抖了抖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令璟又偏着头笑,“我家阿宁最馋了,只盼她别被人用一碗鱼脍骗走才好……”
这次,宋青红了眼,狠狠咬着嘴唇、背过身去。
戈壁滩上黑沙暴最恐怖,能在瞬间摧毁房屋,甚至将一整座城市都连根拔起、卷到天上去,西域的舆图和风物志上,也总有记载——直言某某城市,在一夜之间被黑沙暴吞没。
除非一早躲在数丈深的地底,否则,没人能在黑沙暴中活命。
宋青捏着拳头,闭上眼,深深叹息。
萧令璟一直在挖,他甚至让乐班继续吹奏,吹完了《贺新郎》就重新换回《凤求凰》——他挖多久,他们就要陪多久。
直到日落西沉,候在远处的两队士兵实在等得不耐。
他们毫不知情,只当他们的少将军是抱得了美人、忘了兄弟。他们燃起火把、点亮红灯笼,带着八抬花轿和那一车车的礼,循着乐声,缓缓靠近这片沙地。
一开始,士兵们面对着漫漫黄沙,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胆大的,远远就冲萧令璟喊:“少将军!少夫人呢?你们不会就准备在这儿请兄弟们喝喜酒吧?”
他的声音飘远,带着说不出的喜。
可落在宋青耳中,却像平地一声雷,宋副将急急站起,狠狠瞪着那群不知情的兵,他还没开口骂,萧令璟就从他身后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的指甲里塞满了细沙,骨节和手背上很多地方被木屑划伤,翻卷的皮肉贴在肌肤上,看上去有些可怕。
萧令璟用这双手,轻轻拍了下宋青肩膀,然后他用拉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远处的士兵们:“正好,你们都来帮忙!我们快些,或许……阿宁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士兵们没听明白,只知萧令璟让他们过去。
他们纷纷下马,窸窸窣窣朝沙丘靠近,渐渐亮起来的火光,终于照出了浑身狼狈的萧令璟,还有他身后偌大的沙坑。沙坑边上是散开的房梁、窗板,是断了的烛台和碎了的陶罐瓦罐。
“……”士兵们倒抽一口凉气,笑容都僵结在脸上。
这时的萧令璟已经笑不出来,他勉强扯起一边嘴角,目光缓缓划过士兵面庞,然后,他指了指身后沙坑,轻声道:“你们嫂子,她……胆儿小,手脚都轻些,别吓着她……”
乐班累得七歪八倒,宋青怕出人命,多塞了些银子给班主,让他带着师傅们退到远处。眼看萧令璟还想动手挖,宋青终于忍不住,他走上前来,一把捉住他的衣襟大吼道:“萧令璟!!”
萧令璟动动眼珠,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少夫人她已经死……”
“嘘——”萧令璟出手堵他,“叔,你嗓门好大,吵着阿宁了。”
宋青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最终,他愤然地推萧令璟一把,转身间,自己却先控制不住、落了泪花。
“大喜的日子,叔你怎么还哭上了……”萧令璟说着,眼中的泪水也顺眼角滑下,他哽着声,却还责道:“都怪叔!要不是你先……起了个坏头,我也……我怎么……”
他说了半句,颠三倒四,最终也说不下去了。
萧令璟摇晃一下,扑通跪到坑边,愣愣看着坑中那一片狼藉,任由泪水溢了满面。
士兵们愣愣立在他身后,一时不知——上苍为何要这般待他们将军。他们虽没见过少夫人,但这么一个多月来,他们都知道少将军开心、知道少将军有多么期待这次的重逢和婚礼。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后,都握拳、卷起袖子准备帮忙挖沙——生时若不能重聚,死后总要留下些念想。
结果,众人才挖了不到一刻钟,地面就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萧令璟和坑底的士兵们不察,却是远处的乐师们先回过神,那班主一面让师傅们抱着乐器快逃,一面又冲萧令璟他们这边喊——“将军!老板!快逃啊!又地动了!!你们快离开那儿——!”
宋青一愣,率先回神。
他忙命令士兵们撤退,自己去拽萧令璟,萧令璟浑浑噩噩,被宋青碰到肩膀时,却忽然看见坑底闪过一抹金光——
“阿宁——!”萧令璟甩开宋青,一下扑下去,双手都插入沙土里,疯了般不管不顾地抓沙。
可这一刻地动更大,他才挖开一点儿,就有更多的沙从坑道两边落下,宋青也急,忙扑上来拦腰抱他:“萧令璟!你醒醒!快离开这儿!你不要命了吗?!”
萧令璟却更大力地甩开他,横起衣袖一抹脸,不管不顾地朝那金色的方向扑去。
他眼神执拗,神态近乎癫狂。一双手伤痕累累,脸上也沾满了沙。
宋青被他甩开,在沙坑底跌了一下,他红着眼,瞪着萧令璟的背影看了半晌,最终咬牙上前,狠狠地给了萧令璟一记手刀——
萧令璟闷哼一声,手指却还是不甘心地伸向那一团金光,然而身体发软,最终还是撑不住,跌入宋青怀中,宋青一面招呼上面的士兵将萧令璟快速带出去,一面咬咬牙、抽出佩剑。
坑边的沙子更快地落下,瞬间就掩去了他的鞋面,那金色的一点也很快消失不见。宋青深吸一口气,朝着大概的方向挑刺一下,刷地抄起了一条长长的金色丝带。
丝带下面明显还有东西,但此时此刻已耽搁不得,宋青捏着那金色丝带,由着士兵将他拉上——
狂风翻卷,地面剧震。阵阵沙雨,很快就填平了地面。
萧令璟被士兵们背上马车,宋青几个最后出来,上马前,他一展那金色的丝带,然后,就在火把摇曳的惨光下、红了眼眶。
有些脏污的金色绸缎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圆圆胖胖的汉字:
——给璟哥。
……
葱岭以西,帕山平原。
金色拱顶的太阳圆盘下,夜宁身着一席白色嵌金边的丘尼卡长袍,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他身后的立柱上用灰泥描绘了日月星辰,而面前的开阔平原上,高矮错落着不少火纹立柱。
红日缓降,沉在拱顶上,漫天云霞如绸缎、将整座王宫裹缠。
微风拂面,夜宁却立于红霞里,用一双异色眼瞳远远看向东方——
其实在叛军第一次拿出火铳时,父王就经被击中,只是为稳军心、鼓舞士气,他便一直强撑着,伤口草草处理后,每日都躲在母后宫中换药。
王庭收复,可反反复复撕裂的伤口也终致感染。
在最近一次对外作战时,父王领兵冲杀出去,没几步就高热昏迷、跌落下马,混乱之中被马匹拖行,救回王庭时人已不大清醒。
虽然后来被医士们救回性命,但到底伤重、病势也险,母后便分别给他们送了急信,召两个儿子回宫。
夜宁比兄长早到几天,干脆利落地处理了几个哗变的士兵:他年纪虽小,却杀伐果断,一手快刀入阵,后发却先至,将那闹事的斩首阵前——
镇住士兵后,夜宁便严令三军不可妄动,直到王兄带援兵赶回。
王兄比他长十来岁,处事更沉稳老练,夜宁功成身退,倒乐得在王庭中当个闲人——照顾父王、宽慰母后,看看东方天空、等等他放的游隼。
夜宁一共往戈壁上放了十一只游隼:他回来了十一天,就放了十一只。
王兄那只精明的小鸟上了战场、往前线传递消息,夜宁放出去的这些,大多是王庭统一训练的,虽然都嗅过萧令璟的衣物,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总叫他希望落空。
夜宁长叹一口气,转头,却看见王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
他的王兄名叫夜弥赛,一头卷曲的金色短发,他身上还穿着铠甲,似乎刚从觐见厅过来。
夜弥赛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瞳,他盈盈笑着上前、摸摸夜宁脑袋:“又在等你的汉人亚拉托回信啦?”
被侍卫误导,王兄也当他是贪吃、在等厨子。
夜宁耳尖微红,躲开他:“……王兄笑话我!”
夜弥赛哈哈大笑,反又伸手将夜宁的金发揉乱,他揽过弟弟肩膀,神神秘秘道:“行了,小孩子家家的别成日愁眉苦脸的,猜猜我刚才见着谁了?”
夜宁挣不开,只能闷闷扛着王兄结实的臂膀:“……谁?”
夜弥赛附耳,在他耳畔悄悄说了一个名字。
这人算是他们波斯的一位富商巨贾,家财万贯,又喜欢满世界游历。多年前,他将一半家产捐入王庭、带着家眷就南下德干高原,如今,竟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地衣锦还乡。
“我们随便聊了聊,”夜弥赛放开他,与夜宁并肩而立,东方的天穹湛蓝无云,细密的星斗璀璨而神秘,“等将来战事平,我会想法让人出使汉疆,若能联合汉人朝廷一起对付突厥,说不定——能恢复商路呢。”
商路?
这个夜宁知道,他王兄成年后就在外游历,去过西方南方许多不一样的国度。每次回来,王兄总喜欢提起从前汉人朝廷和波斯还有来往的时候,说那时的商路四通八达,说那时的王庭是整片大陆上独一无二的膏腴之地。
夜弥赛从来都想恢复商路,可惜种种缘由,父王最终都没应下他的陈情。
夜宁看看天穹,眨眨眼,又叹了一息,才小声道:“……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夜弥赛转头看向弟弟,点头肯定,目光却垂向夜宁颈项,开领的丘尼卡长衫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道正红的细线延伸往下、挂着什么东西,藏在锁骨下。
“会有的,”他笑笑,手指却探向夜宁颈后,“一定会有的。”
夜宁若有所思,没注意到王兄作恶的手。
等夜弥赛将那块玉佩挑出来,似笑非笑地放在手中把玩时,他才倏然红了脸——
“王兄还我!”
玉佩通体雪白,玉质上乘,上端镂空雕刻了梧桐树叶,下端阳刻了富贵祥云,中间是一面圆牌,阴刻着汉人贵族常用的祥纹——福山寿海,翻过背面一看,写着汉人古篆刻的“萧氏”二字。
夜弥赛勾了勾嘴角,“还挺好看的。”
夜宁急了,一把将玉佩夺回来紧紧护在胸口,他满面红霞,耳朵也红、脖子也红,跟条煮熟的小虾米似的。
夜弥赛好笑地摇摇头,却还是多心问了一句:“这是哪儿来的?”
夜宁:“……”
夜宁:“……池塘里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