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萧令璟点点头,“我更要再回去看看了。”
这金色的绸缎只是“留条”,下面定然还有其他要给他的东西。萧令璟打起精神,不顾宋青劝阻,再次打马返回那片黄沙。宋青实在无法,找人连夜寻了铁锹,带着士兵们跟上去帮忙。
只是,他们的运气似乎耗尽了——
连夜的地动让掩埋在黄沙下的许多东西都发生了移位,原本找到房梁碎片的地方,现在往下数丈也只余黄沙。即便扩大了挖凿的范围,也只翻出来:干枯的水荇、枉死的斑鱼和断裂的木筏。
时间一天天过去,即便给了两倍、三倍的酬劳,乐班和轿夫也不愿再等。
宋青无奈,只能命一队骑兵先送他们回武威郡。
而萧令璟守在这片曾经的绿洲上,又寻了数十日,他翻到了烛台、寻着的铁胆墨,却也摸到了来自突厥的圆头弯刀、撕碎的黑色甲胄;他找到了只剩一半的耳锅、也摸到了用来装药的长颈胆瓶。
却没能……再找到姑娘的任何东西。
沙丘上下过雨又起过风,间错有过两次地动。
萧令璟从立冬守到了小雪,沙丘附近都刮起了寒冷的西北风。士兵们没带冬衣,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萧令璟自己依旧是披着那套正红色喜服,他像觉不着冷似的,直坐在那一滩木屋残骸边,红了鼻头。
士兵们想劝,却不敢开口。
宋青开口数次,却都不当用。
眼看天将降雪,宋青搓了搓手,在士兵的期盼中起身,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去劝劝。结果他才一动,那边坐着的萧令璟就像脑后长了眼似的,主动叫了他一声“宋叔”。
“少将军?”
“让……兄弟们都先回去吧,”萧令璟的声音很稳,“却要劳您,帮我往附近买个描金的白玉坛子来。”
“白玉……坛子?”
萧令璟回头,在摇曳的火光中浅浅笑了一下,他削瘦不少、本来贴身的衣服这会儿却随着他的动作露出好大一截领口,他下巴上的胡茬很密,人看上去有些颓废,一双墨色眼瞳却是前所未有的亮。
他伸出手,冲宋青比划了一下:“要这么高、这么大的,漂亮点儿、好看点儿,上面要是能描着合欢鲤鱼纹就最好了,哦对——还要带盖子,圆的尖的都可以。”
“……”宋青看着他。
萧令璟却已收回目光,转头,依旧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沙丘,他高束的长发被夜风扬起,红色发带起起落落。
宋青右手握拳,紧紧地将手抵在了胸口:
——这哪是白玉坛子,分明就是……骨灰罐子。
……
乾明乾明冬,驻扎在武威郡的肃北军,终于盼来了他们少将军的婚礼。
萧令璟胸前扎着大红色的绢花,披着他封正五品将军时的那套银甲,策毛色雪白的一匹照夜玉狮马,脚上踏着银线绣五彩祥云的墨色皂靴。在他身后不远,跟着的是八抬的花轿,轿上扎满了金凤彩绸。
花轿后,则是系着绢花红缎的十辆马车,车上堆着数口黑铁木箱,箱子很沉,压得车轮都陷入地里。肃北军中的八支银骑兵,都披上了他们最整齐的铠甲——从头上的兜鍪到脚上的甲靴,就连马儿——都披上了铁甲。
银骑护卫两侧,乐班这次却被请到了军营内,坐下吹奏。
肃北将军在武威郡内没有置地买房,从前一辈的萧老将军开始,军营就是将军府,军帐就是将军的家。
乐班依旧在弹唱那一溜的喜乐,百响的鞭炮一串串挂在军营外、不要钱似地接连着放。
这是喜事,也是热闹,许多百姓都带着孩子出来凑趣。
有一两个半大孩子淘气,拍着手跟着又跳又叫,一会儿,他们就同自己的爹娘嚷嚷——想看新娘子,父母搂着劝,却总有一时没看住的,那孩子三步两步蹿到花轿旁,伸长了脖子,却没看见半个新娘子。
摇摇曳曳的红帘后,喜座上铺满了红枣瓜子、花生桂圆,正中央却只用红绸扎稳一个小小的白玉坛子。坛子有盖,圆形,盖顶缠枝纹描金,坛身上用彩|金|墨绘了许多五彩缤纷的鱼儿。
孩子愣了愣,当即喊了声:“轿子里没有新娘!”
守在旁边的银骑兵勒了马,露出的眼睛眼刀锋利,孩子的爹娘都吓了一跳,忙冲上来抱自家孩子,一面鞠躬弯腰说着孩子不懂事,一面就想要去捂那顽童的嘴。
“明明就没有——!爹娘你们怎么教我撒谎!”孩子手脚并用地挣扎,声音又尖又亮,“我都看见了!轿中就只有一只好漂亮的白玉坛子!”
孩子无知,爹娘却吓白了脸,他们纷纷跪到地上,拿头便磕起来。
孩子嚷嚷的声音大,几乎盖过了鞭炮锣鼓。
萧令璟走在前面,也勒住了马,他调转马头返回来,一跃下马后,笑眯眯地摸了摸那个孩子的脑袋,“怎么没有新娘?我家娘子,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么?”
他的墨瞳沉沉,脸上虽然挂着笑,那孩子却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哭了。
萧令璟见孩子哭了,却先扶起了那对夫妻,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糖塞给他们,他蹲下来,视线与那孩子平齐,“婚宴上啊,是不许哭的。不过我家阿宁脾气好,应当不会与你计较的,喏,这个给你,是阿宁最喜欢的。”
孩子手中落了一包糖果子,包着红红绿绿的糖衣,果子却甜得很。
萧令璟拍拍孩子肩膀,然后又冲围观的众人点点头,反身上马、继续带着花轿往军中赶。
这点插曲并没有影响萧将军新婚的好心情,他照旧从先锋官手中接过金色弓箭,朝着花轿射三箭定乾坤,然后也不用喜婆,自己引了一截红绸,钻进轿子中、好好地将那坛子抱到胸口。
他走得很慢、很认真,一一介绍着军中的兄弟、点将台和马场。
然后,他捧着小坛子慢慢进入大帐,帐内宋青已布置好喜堂——上首一张长条案,供奉着萧家老将军和夫人的灵位,下面是一个红色合欢花结的大蒲|团,萧令璟抱着坛子跪下,由着喜娘唱喏:天地、高堂。
三拜叩首,大婚礼成。
宋青引着喜娘离开,留下萧令璟一人抱着那白玉小坛子坐在帐内。
喜娘也算武威郡的老人,她一出大帐就忍不住地执袖拭泪,“这孩子,怎么命就这么苦……”
宋青忙拉着她远走几步,叹一口气,他冲喜娘摇摇头,然后又取出些红布包着的喜果子、银饼给她,让士兵送她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萧令璟后,他就没有跪得那么板正。抱着小坛子席地一座,萧令璟看着父母的牌位微微一笑,用北地的方言喊了爹娘:“儿媳妇我可给你们带回来啦——”
坛子里,装着的是满满的黄沙,还有那一条金色的绸缎。
萧令璟抱紧小坛子,眼睛弯弯,“可能你们已经见到她了,怎么样,还满意吗?阿宁是不是很漂亮?嘿嘿,我还从没见过比她好看的姑娘呢。”
他絮絮叨叨,将他与夜宁相遇的种种细细数来,然后又着意添了不少。只捡着好的往外说,一会儿夸夜宁漂亮懂事,一会儿又说姑娘功夫不错、骑射俱佳,说着说着,萧令璟自己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吸吸鼻子,闭上眼睛强忍了一会儿,等眼睛不那么酸涩了,才招呼士兵将外面的箱子端进来。箱子里,是他一早准备好,答应了要带给夜宁的点心。
萧令璟一样样拿出来,点心盒子铺满军帐。
他用夜宁送他的随身小刀,细致地将每块糕点都分成四份,一块给爹、一块给娘,再奉到白玉小坛子前,细细介绍这是什么糕点、在京中什么铺子有卖,然后才吃属于自己的那块。
萧令璟絮絮说着,没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
他又拍开了御赐的几坛玉酿春,分别给爹娘、小坛子倒了三盏——这酒是宫苑专酿,每年只有大庆和佳节时才会拿出来赏人,酒液甘甜清冽、香味醇厚,不辣嗓子、甜而不腻,回甘无穷。
他自己则抱着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后,才抱着玉酿春,给爹娘、媳妇儿倾诉衷肠。
说到高兴处,他还将自己写的那份庚帖拿出来给爹娘看——
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夫妻恩爱鸾凤和鸣,意厚情深月圆花好。
萧令璟看着那两行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散了,视线也随着龙凤对烛而模糊,他放下酒坛、搁下锡制小刀,轻轻摸了摸两行生辰八字下面,姑娘写的名字。
她的名字……
萧令璟笑了一下,大滴的水却洒上了羊皮卷,还好铁胆墨遇水难化,萧令璟忙抬起袖子一抹脸,然后抱着庚帖、对着坛子继续说了好多话——
他讲外祖父家的鱼塘,讲京城的慈恩寺一丈高的青香,讲他小时候跟皇帝拜了把兄弟,讲他们的老师林太傅年末要办寿宴。
说着说着,萧令璟就抱着庚帖、醉醺醺地昏睡到小坛子旁,他枕着蒲|团,脸上挂着酡红,喃喃:“我们……明明说好了的……”
红烛摇曳,微风簌簌。
萧令璟失去意识前,似乎见宋青掀开帘帐。
宋青走进来,看见满地的食盒也摇摇头,他一面认命地收拾,一面小心翼翼将那庚帖从萧令璟怀中抽出。他是好心,可庚帖之下,正好还放着那柄锡制小刀。
叮地一声,吓了宋青一跳。
宋青捡起小刀,看着刀柄上镶嵌的蓝宝石,却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一顶王冠上看过。他一时想不起那王冠的图样在哪本风物上,将小刀放回到萧令璟身边时,又瞥眼看见庚帖上姑娘的名字。
他倏然觉得,这一串横斜的花体字,倒像极了波斯文。
而且,波斯王廷所在的帕山高原上,确确实实就有这样漂亮的蓝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