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沈沉听说敬则则对嘉和的处置后,轻笑了一声,“总算是长大了些了,没那么叫人操心了。”
然而即便是痛快了,但嘉人坊依旧回不到敬则则手里来了,宋家也知道是为何事惹恼了皇帝,敬则则的荼白银珠衣以及她的手稿都已经被宫中来人收了回去,而嘉人坊也关门大吉了。
然而敬则则要重开自己的成衣铺子却没有那本金了,她的秘阁那边也得先投钱,医塾也要烧钱,处处都要钱,她则是穷得叮当响。
有那么某一个瞬间,敬则则是考虑过要不要跟皇帝商量“卖身换钱”的。当然也就是穷得发慌时的玩笑而已。
但敬则则也知道皇帝就是在等着这一日,否则他为何明知嘉和所作所为,宁愿失去一个女儿,也不在一开始就阻止宋氏所为呢?
敬则则也不知道是该为皇帝这“势在必得”之心而感到骄傲呢,还是悲哀。骄傲的是放着敬芸那样的年轻美貌的女孩儿不要,居然还惦记着自己,悲哀的却是,敬则则知道她迟早得妥协,因为她有太多弱点握在皇帝手里了。
今日她之所以能自由自在,这是得自于皇帝的怜悯,敬则则一直都很清楚的。她无比憎恨这一点,却又无力反抗。
好似只有死亡才能彻底脱离,敬则则是深恨这种无力,才会深恨和惋惜嘉和那样不珍惜性命,她明明还有许多选择的。
敬则则也有选择,所以她没再想过死,也为自己在杨树村那次的举动而惭愧汗颜,即便是柔弱之躯也能做很多事情的,才不枉为人一场。因为
这一路在海外看过更多的苦难后,敬则则才彻底领悟,她曾经经历的那么一点点痛苦,其实比起其他人来说真不算什么。
嘉和的委屈就更不值一提了。
敬则则很清楚景和帝不是狠心的人,当然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她是没见识过景和帝杀红了眼的时候,所以敬则则觉得景和帝只是要给嘉和一个教训,若宋家真是逼死了嘉和,那宋家才是玩完了。只可惜嘉和一时看不清楚,或者说她身为大公主的时候有诸多怨言,可一旦成了庶人,却又才明白做公主还是有公主的好处的。
不得不说这一点上,敬则则还是看准了皇帝的心思的。
不过有一点儿她也没猜准,嘉和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敬则则还以为皇帝会出现在医塾解释一下什么的,但他竟然没用这样的借口出现在自己面前。
敬则则也晓得自己上次说话太伤人,怕是真伤透了皇帝的心,也许是她误会了,皇帝是真想老死不相往来了。她叹了口气,说不遗憾是假的,但如此也好。她寻思着皇帝这条路是不可能走的,明日里还是得去缠她老爹。
至于医塾里的女孩儿们,私下偷偷地议论她的身份,敬则则也没想好怎么解释,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可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明白的,若要说明白却又涉及太多私事儿,她又不愿对人言,便只能一刀切地让古嬷嬷禁止她们议论。
但人的心和人的嘴哪有那么好堵,私下里怎么样敬则则也不得而知,可是从结果来看却是不错的,这个月的月考每个人都及格了。
古嬷嬷感叹道:“她们这是觉得有盼头了,觉得自己攀上贵人了,以前呐有些人觉得没什么前途,就是来混日子的,混一个月吃的住的也是划算的。”
敬则则叹息,有时候真的是,哀其不幸,却又恨其不争。如今这么多女孩儿里,真能潜心用学且稍有天赋的,竟然只有齐兰和李菊两人。
有时候敬则则也不知道自己的路是走对了还是没走对,微微有些灰心、丧气。她也不想想,那些女孩儿来医塾时差不多都十岁左右了,心思已经多了起来,总是忧心着家里,还时不时被家里找回去做事儿,且也不知道学了医道又有什么用,真能赚钱养家么,谁相信她们这些女孩儿啊,所以又哪里能沉下心来学医道。
一事无成的敬则则晃晃悠悠地来到灯笼街口,站在街对面看着那豆腐西施嘶哑着声音张罗生意。敬则则没同情豆腐西施,她只感觉自己还不如别人呢,至少别人卖个豆腐脑还能支撑全家人的嚼用,靠着自己的双手养大两个孩子。
只是豆腐西施的摊子生意明显不如从前了,因为她如今不仅不沾西施的边儿,连嗓子都因为常年叫卖而伤了,如今放在人堆里就是个毫不起眼的黄脸婶子了。
敬则则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去在摊子跟前坐下,“婶子,来一碗豆腐脑,不要葱花。”
“诶,好嘞。”豆腐西施爽快地应下,低头打了豆腐脑放了佐料端给敬则则时才“咦”了一声,不过没敢认。因为敬则则穿着男装,脸上还贴着那丑陋的疤痕。“你……”
敬则则只笑了笑也没解释。她刚埋头吃豆腐脑,旁边的位置便坐下了一个人,那熟悉的气息,敬则则都不用侧头,便已经知道是谁了,皇帝可真够闲的。
只是不知道是在守株待兔,还是一直跟着她,后者的可能性并不大。
“从你回京后,我每日黄昏都来这豆腐脑摊子。”沈沉似乎有读心术一般地回答了敬则则所想。“我想着,如果你不出现,那真就是如你所说对我除了怨恨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若是你出现了,这说明你心里也是惦记从前的是不是,则则?”
这帽子可是强行扣给她的,敬则则不服。这豆腐脑摊子什么都不是,又不是什么定情之地,凭什么皇帝要以她出不出现在这儿来做
区分啊?
再且了,灯笼街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车马辐辏,但凡上京的人谁不来这走一趟?敬则则今日也是随便晃悠过来的,并非是想在这儿等皇帝什么的。
所以她放下调羹转头就要驳斥皇帝,可却在看到他人时大吃了一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变丑了,敬则则莫名有种想哭的感觉,就好似自家的肥猪没油了的痛苦感,没油了肉就柴了。
“你怎么黑了这么多?”沈沉也看到了敬则则的脸。估计他心里的想法和她差不多。
敬则则缓缓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慢吞吞地道:“哦,是么?”想清楚再回答。
偏这时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的,一辆马车停在了灯笼街口,下来的人竟然是敬昕和敬芸。
敬则则一眼就看到了孱弱娇怯的敬芸,她倒是个白的,白得跟画画儿的宣纸一样,空白一片就等着进宫描绘她的一辈子呢。
沈沉见敬则则不说话,目光又放在了别处,也扭头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一身雍容华贵的敬昕和美得惊人的敬芸自然引人注目,谁看过去第一眼都会看到她们。
皇帝看过去的时候,敬则则就收回了目光,有什么好看的,她若喜欢自己照镜子不就好了。敬则则有些发狠地舀了一勺豆腐脑放入嘴里,突然觉得难怪豆腐脑西施的生意不好了,这是味道失了水准嘛。
且不管敬氏那姑侄,敬则则见着摊子一直是豆腐西施忙来忙去,因问了句,“你男人呢?”
西施淡淡地道:“去年喝醉了酒掉入河里淹死了。”
敬则则却没想到问到了别人的伤心处,忙地说了声抱歉。
“真是任有旦夕祸福啊。”沈沉叹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常人都知道,这后面一般都会跟“须惜取眼前时光,眼前人才好。”
敬则则嗤之以鼻,刚才皇帝的眼前人可不是自己。
“姐姐。”敬昕仿佛十分惊奇地看到敬则则,然后上前打了声招呼,又朝着皇帝行了行礼,没唤他主要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叫姐夫她却是有些不愿意。
至于为何不愿意,敬昕却不愿意去深想。她这一生,从出生开始就被敬则则压制,家中母亲、父亲动不动就在她面前提敬则则,说她是如何如何,嫡出和庶出却是有天壤之别的,她再努力也得不到她父亲的首肯,对着她半日都没有一句话,更不提像教敬则则一般教导她了。
瞅瞅,这可不就是围城里的想出来,围城外的想进去么?
敬则则嫌恶地扫了敬昕一眼,她爹定国公还没点头认回她这个女儿呢,上回在国公府敬昕还忌惮父亲不肯上前跟她说话呢,这次怎么巴巴儿地上来叫姐姐了?
所以敬则则半点没搭理敬昕,从袖口里摸了几文铜钱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了。
沈沉倒是没急着走,却是转头看向敬芸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敬则则气疯了,狗皇帝这绝对是故意的。她当然可以不理会,装作若无其事毫不在乎地走了,但是她就是恨不能上前扇皇帝一个耳光,所以她转过身狠狠地瞪了皇帝一眼,这才继续大步往前走。
沈沉叹了口气,朝敬昕和敬芸无奈地笑了笑,这才转身跟着敬则则往前去,步履虽然不慌不忙,但是他腿长啊。
敬昕有些下不来台,只冲着敬则则的背影冷笑了一声。真是不知道皇帝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儿了?看上她的臭脾气么?高高在上的,看谁都低一等似的。敬昕转头看向敬芸,“芸儿可别学阿姐,做人却不能如此无礼的。”
敬芸忙地点头。她知道敬则则是谁,她自己正是因为这张脸才被接到了国公府的,而正主就是她最大的阻力。
敬则则没走多远,手就被皇帝给抓住了。
“放开!”敬则则几
乎是用吼的,吼出来之后又觉得丢脸,拼命地去甩皇帝的手,却怎么也奈何不了他的力气。
”你给我放开。”
“不放。”
敬则则没办法了,抬起自己的手也就顺带抬起了皇帝的手,一把放在自己的嘴巴狠狠地咬了下去,她都尝着血的咸味儿了。
可皇帝的手却丝毫没松开。
最后还是敬则则受不了周围人的围观松开了嘴。
“咱们是在这儿让人看乐子,还是寻个僻静的地方?”沈沉问。依旧没松手。
敬则则没说话,却任由皇帝拉着她往旁边的巷子走去了。没穿几条小巷便到了河边,这会儿天色已晚,河边的柳树下已经没什么人,却算是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刚才为何那般生气?”沈沉松开敬则则的手问。
敬则则将手背到了身后,还在衣料上擦了擦。
她的动作让沈沉的眼皮垂了下去,“不是不喜欢朕么,就为着朕多看了人两眼,说了一句话,就气得什么脸面都不顾了,当街咬人?”
敬则则死的心都有了,的确是太丢人了,她张嘴欲辩解,却发现什么话都没有说服力。
沈沉却并不是想等敬则则回答,不是想把她逼得口不择言,所以他上前一步,将敬则则搂入了怀里,两手死死地箍住她,压制了她所有的挣扎,任由她对着自己拳打脚踢,他只咬着牙一声不吭。
敬则则打累了,咬累了,这才眼泪滂沱地停在了皇帝的怀里。
沈沉的手开始缓缓地抚摸敬则则的背脊,安抚她。“朕承认,朕是故意的。定国公那边也是朕逼着他不许认你的。”沈沉这话却是帮定国公背了锅,他晓得敬则则在敬府伤心了,他并不希望她有孤雁之痛。
“你怎么可以这样?!”敬则则哭着喊道。
“因为朕没办法放你走啊,朕被关在牢笼里,却看着你自由自在的高飞,朕心里扭曲。”沈沉坦言道,“则则,没有你,朕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残忍、无情、甚至偏狭,我很害怕。”
皇帝居然说他害怕?敬则则还是一万个不信。
“嘉和的事情也是我故意的,故意等着你回来才处置的,我就是想逼你回来,再看看你。”沈沉道,“朕已经想明白了,你不钟意朕没关系,朕,稀罕你就行了。”
敬则则闷闷地声音从皇帝的肩头传出来,“不是有其他幸运儿么?”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既然知道是幸运儿,却还拼命躲。”沈沉道,“至于那个幸运儿,朕如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幸运了,只能麻烦则则你私底下对着镜子替朕问一声。”
“呵呵。”敬则则冷笑。她懂皇帝的意思,但当初她没同意,如今也丝毫没改变主意。她天生爱吃醋,占有欲强,但这并不表示她就要吃回头草。
沈沉却似乎没察觉敬则则的态度一般,以手缓缓地摩挲她的头发道:“朕知道你不会改主意,所以朕改了主意。”
这个敬则则就听不懂了,她抬头疑惑地看向皇帝。
沈沉看着敬则则的眼睛道:“你不想回宫,好,但可否允许朕出宫来探望你?”
敬则则眨了眨眼睛。
“只要你允诺留在京城,不是,只要你允诺一年里有半年留在京城就行,可以么?至少让朕有个盼头,让朕能时常看到你。”
皇帝这态度可放得太卑微了,卑微得敬则则都不知该如何拒绝了,半晌她才道:“你这是想让我当外室?”
沈沉无奈地叹气,“所谓外室,那是相对于家室来说的,你说我有家室么?没有家室哪儿来的外室?你可以当朕是在追求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个么,敬则则承认自己是心动了。
“再且,有朕在你身边,你
就能放手做许多事情,朕也会全力帮你。”沈沉循循善诱道,“你不必觉得内疚,朕巴不得你能利用朕,就像你说的,朕除了会做皇帝外,其他什么都不会,朕不想对着你连最后一丝利用价值都没有了,那才是朕最大的噩梦。”
这话说得,敬则则觉得自己如果再拒绝的话,真是有些不是个人了。但她总觉得这里头有诈,可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楚,反正表面上听起来,得利的都是她。
这会儿敬则则脑子还是一团乱麻,主要是她还在纠结,就这么跟皇帝半推半就地和好了?她心里这坎儿没过去啊。
坐在回医塾的马车上,敬则则也是一句话没说,只将头靠在车壁上,懊恼自己这些年又算什么?然而若是不退一步,医塾怎么办?她想做的事情还做不做,到底是独善其身比较自尊,还是达者兼济天下更有用?
庆幸的是,皇帝一路居然也一句话没说,就任由她陷入了独自沉思的泥潭里,让敬则则觉得脸上好过了些。
只是马车并没停在医塾门口,而是停在了隔壁,敬则则下得车来,还以为皇帝是要避讳什么来着。
谁知沈沉却道:“旁边这间院子我也买下来了,以后若是医塾要扩建,就是现成的地方。带你进去瞧瞧吧。”
敬则则随着皇帝往里走时问道:“什么时候买下来的呀?”
“年前刚好这家主人要买,就买了。”沈沉道。
那么早?敬则则扬眉道:“你这是算准了我一定会回来?”
沈沉笑了笑没回答,有些话说明白了更难看。
这隔壁院子比医塾还打,敬则则转了一番,感觉像是两间院子打通来的,若真是做了医塾,这开销可不得了,但也意味着那时候医塾可以办得很大了。
“现在这边儿可以当你落脚的地方,主屋已经修缮过了,勉强能住人。至于医塾那边,我让高世云出面去跟郑家的‘玉和堂’谈一谈,玉和堂在十几个府都有分店,医塾的女孩儿若是学成,可以去玉和堂练练手,若真是有能力,我想那些掌柜的也不是傻子,女大夫对有些病人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敬则则其实也想过这件事,但是玉和堂如今主事的可不是郑玉田,而是他的叔叔,敬则则不是昭仪之后这件事可不好谈呢。
既然皇帝主动提及,自然是再好不过。
就这么说着话,什么时候进了主院的敬则则都没意识到,但等意识到的时候,她也没当回事,只当是歇歇脚。可谁知她才踏进屋子,背后就传来了门栓上栓的声音。
敬则则“唰”地转过身,却见皇帝正背对着门看着她,烛火没能将他笼罩,所以他整个人就像藏在林中的猛兽,正伺机要捕食猎物。
敬则则心中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强行稳住心神后又笑自己还是太弱了,怕什么怕呀?她沉下脸重新迈步往前走,在就要跟皇帝擦肩而过时,却被他大臂一伸挡住了去路。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话一出口,敬则则就后悔了。倒不是这句话有问题,而是她的嗓音出了问题,她说话颤什么颤啊,搞得很怕皇帝似的。
果不其然,敬则则就听到了皇帝开始轻笑,“则则,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了,朕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咱们本就是夫妻,你说朕是不是得讨点儿利息?”
关于这个事儿吧,敬则则还真没做好准备,她回京之后也没打算跟皇帝和好啊。而且业精于勤荒于嬉,她这业务早就不熟练了。
所以她很怂地又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就光盯着看哪条路能夺门而出了。但下一刻她就被拦腰抱起,整个人离了地,就更加惊慌了。
敬则则磕磕巴巴地道:“皇上,你别这样,我还没准备好。”
沈沉道:“再给你二十年你都准备不好,那时候朕都要老得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