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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花铜方镜映出了她此时面容, 沉鱼以余光注意到,玉珠里的小银鱼不时游曳,十分灵活可爱。
说起来, 她能听清一人一鹤的聊天内容, 也着实诡异。
指不定其中就有月微尘的推波助澜。
而他这么做的用意……或许是钓鱼执法?
如果她选择向谢孤容呼救, 谈话间指不定会给谢孤容带来什么麻烦。
月微尘此时只疑心她和离池不清不楚, 若她再主动暴露和谢孤容的关系, 最终铁定出大岔子。
等等。
沉鱼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和自己这不解风情的阴间大师兄, 有过暧昧可言么?
……
哦, 清白的啊。
那没事了。
沉鱼继续围观谢孤容逗鸟。
此时剑修盯着面前仙鹤, 不由稍稍蹙眉。
这仙鹤他很熟悉。
当初他初入剑道,没有练功同伴,便和别星宫鹤群首领,那只喙锋利似钢铁的仙鹤日日打架, 磨炼剑术。
如今鹤群首领逝世,他则成了大师兄,日渐沉稳, 再无童年嬉闹之举。
可念及故友,鹤群剩下的仙鹤们, 他总会有所照拂。
红玉由于是故友之子, 相较其他仙鹤, 会与他更亲近些。
“红玉, 你……”
仙鹤纠正:“最近请叫我红菱。”
“为何是红菱?”
红玉炫耀:“这是小鱼儿给我取的新名字,我觉得很好听, 改名用上几天吧。”
谢孤容言简意赅:“不好听。”
仙鹤口吐芬芳:“你懂个屁,不懂就闭嘴。”
谢孤容:“……哦。”
剑修青年闭嘴的场景,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好笑。
沉鱼颇觉稀奇。
难怪慕如镜当日说, 别星宫的仙鹤尽皆顽劣,这看上去对她乖顺温和的小仙鹤,其实是只暴躁小鹤。
口吐芬芳时候,连谢孤容都会在它那里吃瘪。
话说回来,她本以为谢孤容在与外界相处时,会更冷漠强硬。
“小鱼儿失踪,你作为大师兄怎么半点也不着急?”红玉对谢孤容很不满,“就知道日日抱着你的剑,我爹说得对,就该给你脑门啄一下,才能叫你清醒。”
谢孤容沉默许久。
青年不言不语时,气质便会无端透出股孤绝的冷清,极是压抑。
“喂,你怎么不说话?”
谢孤容沉默得久了,倒是让小鹤有些不安。
谢木头看起来和小鱼儿并非毫无感情,莫非它方才的话说得过分,戳中了伤心事?
便连沉鱼,也不由浮想联翩,难道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红玉是你破壳时,我为你取的名。”谢孤容不悦道,“你怎能说丢就丢?”
沉鱼:……
谢孤容补充:“而且红玉之名很好听。”
红玉:……
小仙鹤冷不丁开口:“木头,我爹当年是被你气死的么?”
“当然不是,”谢孤容皱眉看他,似乎万分不解,“红玉,你在想什么?”
红玉陡然以翅膀扑击他:“爷想你死!”
谢孤容眉头蹙得更深,他伸出两指,捻住仙鹤扑棱棱的翅膀,轻松将其丢了出去:“好好修行,莫要懈怠。”
红玉在空中连打几个滚,方才勉强止住翻滚势头。
“师尊召我有事。”谢孤容道,“沉鱼之事之后由我处理,先行一步,失礼。”
言罢,潇洒离去。
小仙鹤黑眼珠盯着他背影,眨都不眨,似乎十分气闷。
沉鱼固然也觉得无语,但总得来说,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和谢孤容有关的事情,总是如此富有节目效果。
说他不近人情思路古怪,但每次遇到问题总不会误大事。可要夸他为人靠谱古道热肠……别星宫上下谁信啊?
对谢孤容这个人,得辩证的看。
至少大师兄终究记挂着她。
谢孤容从不说谎,说要找她,就一定会找她。
顶多这事被他用嘴说出来,会变成晦气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千机开心道:“那我们就不怕啦,等谢孤容来救我们吧。”
“不,我们自己也要努力呢,两头使劲。”沉鱼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下次没人救可不得抓瞎?”
“有道理,那沉鱼你现在身体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沉鱼哑口无言。
这小系统不知不觉间,怎么学会了谢孤容的讨打风格。
“我在等我的燕子。”沉鱼教训它,“拇指姑娘就是给燕子疗伤,然后被燕子带着逃走的,懂么?”
“原来如此,你半天是在等谢孤容呀。”
沉鱼:?
这系统是不是该杀杀毒了?怎么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
经验告诉她,应对谢孤容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搭理他,否则一定会被带进对方的独家节奏里,再难挣脱。
“我的燕子是红玉。”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分心,专注地盯着小仙鹤方向。
洞天中食物充足,身为灵兽,红玉并不会为食物所扰。平日缠着谢孤容要他喂,无非是小孩心性,想要陪伴。之后发现更让它喜欢的沉鱼,就顿时将谢木头丢到脑后。
所以关于沉鱼的安危,它着实比谁都要上心。
此时小鹤不饿,索性扑腾翅膀,在前院里煞有其事地踱步。
“月仙尊也好奇怪。”小鹤叽叽咕咕,“沉鱼都丢了,怎么一个个地都不着急呢?”
月微尘待洞天内的灵兽很好,平日脾气也温和,因此红玉磨磨蹭蹭不急着走,还盘算等谢孤容出来后,和他多问几句沉鱼的事情。
它真的好想小鱼儿啊。
想她温柔的手,想她甜甜的声音。
爹爹死后,再也没谁会像小鱼儿一样亲近它了。
——谢木头不算。
那呆子只会认真建议“你很无聊吗?哦,那修行就不无聊了”。
小仙鹤用爪子在庭院里的沙地上无聊扒拉,发现自己将好好的平地翻得乱七八糟,顿时有些心虚地抬眼张望,爪子则偷偷将泥土重新翻回去。
可刚一抬眼……
小鹤乌溜溜的眼珠顿时瞪圆了。
那是什么?
它身前不远处的雕花纹窗敞开半扇,窗户下沿则站着个娇小可爱的人偶,环佩叮当,相貌赫然是它熟悉的模样。
小鱼儿怎么变小了?看起来身高还没它一根翼羽长??
还是说,这只是人偶?
见那人偶似乎在向自己眨眼,小仙鹤心中越发好奇,振翅飞了过去。
沉鱼站在原地,等着红玉飞过来。
她没感觉到发顶的月鱼有何异动,可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红玉被连累。
……
她忽然想起昨晚月微尘说的话。
若她想,捂住他的双目亦可。
那现在月微尘确实该闭眼睛了。
沉鱼摘下发带——自己已经从小房子出来了,这月鱼用处不大,就算自己真要逃跑,估计它也只能干瞪眼。
她裹住玉珠外表,将发带放在口袋里。
这样一来,月鱼便看不到外界情况了。
小仙鹤收拢翅膀,翩然落在窗前。它站在外面,身子没进来,只悄悄探入细长脖颈,黑豆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奇打量着她。
见她会动,又感知到熟悉的灵力气息,红玉愈发疑惑:“沉鱼,你这是怎么了?”
沉鱼简单说明自己如今情况,说月微尘因她擅闯禁地,将她变小作为惩罚,其他的缘由半句未提。
红玉心性单纯耿直,知道的太多,对它而言不是好事。
现在这样就好,月微尘还不至于同个一无所知的小仙鹤计较。
“打住打住。”小仙鹤还是听得头晕脑胀,它只好用翅膀抱住脑袋,嚷嚷道。
“那要是小鱼儿你被雕鹰那些坏东西叼走了怎么办?你变得这么小,连我一口都能把你啄走。”
“所以我现在想跑路啦。”沉鱼做出气鼓鼓模样,“师尊太坏了,我准备自己走了,红玉你可以帮帮我吗?”
“当然。”小仙鹤毫不犹豫道。
月仙尊居然用这种手段惩罚小鱼儿,还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安全,简直太过分了。
“你可以坐在我嘴里,我带你飞走。”小仙鹤眨巴着黑豆眼,“等你原谅他了,我们再回来。”
噗。
小仙鹤的童言童语,叫沉鱼在这变态横行的修真界里,总算找到了少许轻松感。
“好呀。”
她踮起脚尖,想要摸摸红玉的头顶,可惜身高实在太矮,最后只能摸摸它的眼睛。
小仙鹤配合地低下脑袋,轻轻蹭她。
“对了,”她问,“你认识离池么?”
小仙鹤的黑豆眼顿时不转了。
“你问他干嘛?”
“他是我小师兄。”沉鱼说道,“大师兄现在没空,我小师兄应该也能解决,就去找他吧。”
但红玉吞吞吐吐的,怎么说都不愿意见离池,一看便知其中定有故事。
“我不喜欢他。”最终,小仙鹤委屈道。
原来,红玉生性顽劣,月微尘它有所敬畏不敢冒犯,别星宫其他生灵均被他荼毒过。
其中自然包括离池。
那还是好几年前,离池刚被领回山门的时候,没见过生人的小仙鹤兴奋地想和这小男孩打“招呼”。
可惜离池人狠话不多,当天便给它拔秃了翅膀。
“他还说,下次再见到我,就把我炖了烧汤喝。”
所以这些年它都躲着离池那煞星走。
红玉心有余悸道:“仙尊到底为什么要把这杀胚领回家呀。”
沉鱼脑补了一下,幼年离池一脸杀气地模样顿时浮现在眼前。
别说,白白净净,故意沉着包子脸,眼睫纤长浓密的小男孩,还真蛮可爱。
但见红玉如此反感离池,她不准备勉强。
“没关系,那你先带我离开这里吧。”沉鱼道,“带我飞回自己院子就好,我休息两天,说不定也能解除。”
沉鱼因为自己而妥协,叫小仙鹤心中颇不是滋味。
它再次用翅膀捂住脑袋,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直到头毛都摇掉两根,方才大声喊道。
“我知道了!”
“我们去等谢孤容。”红玉兴冲冲说道,“他肯定知道怎么解除你身上的法术。”
这暴躁小仙鹤天天与谢孤容顶嘴,但一遇到难题,头个想起的帮手还是谢孤容。
“大师兄还在和师尊说话。”沉鱼道,“我们也……”
“没事没事。”红玉不待她说完,便一口叼住沉鱼,接着将她小心含在嘴里,含糊道,“谢孤容房间我随便进的,我们回去等他!”
小仙鹤想一出是一出,此刻满心补偿沉鱼的心理,自觉找到方法后,便干劲十足地拍打翅膀,直向谢孤容居住的寒松苑飞去。
有谢孤容顶着,即使仙尊事后怪罪沉鱼,也能有人在前面背锅。
这种活小仙鹤可不要太熟悉。
况且,即使没有黑锅,就凭谢孤容那张嘴,也一定会给他自己招来锅的。
自己给沉鱼盘算得这么妥当,简直是绝顶聪明。
不过别的感谢倒也不用,沉鱼只需要明早多给它几颗冰糖莲子就好啦。
嘿嘿。
小仙鹤美滋滋的。
沉鱼被它叼在嘴边,人小力弱反抗不得,只能努力抱住它的喙,防止小仙鹤一个激动,叫自己摔了下去。
一人一鹤,就这么溜出了含光殿。
——沉鱼的春天和燕子,确实来得很快,也格外偏爱她。
就是这春天到来的姿势吧,有点古怪。
而这小燕子的性格,未免又过于干脆了些。
含光殿,主殿。
含光殿算不得什么庄严宫殿,只用了最朴素简单的装饰。只是因宫室中两位芝兰玉树,姿容格外出众的俊美男子,此刻显得别有番出尘韵味。
两人名为师徒,年纪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端看面貌年龄,竟与同辈兄弟无差,唯独气质颇为不同。
一个清风朗月,瑰丽如云中谪仙。
一个清傲淡漠,俊秀似雪下青松。
单论容貌,这俩无论哪个放出去,都会引来狂蜂浪蝶无数,齐聚一堂,杀伤力原地翻倍。
月微尘坐在上首,只见他眼睫微垂,掩住眼底几分倦色,神情还算认真地倾听大弟子汇报。
比起凌厉逼人的谢孤容,月微尘要温润沉静得多,看起来更成熟些。
但忽然,他若有所感地看向某处角落,接着不知为何,露出了浅淡的无奈笑意,似乎心情颇好。
谢孤容见状,开口道:“师尊?”
与姿态放松的师尊相比,谢孤容时刻挺拔如凛冽松柏,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场合,对方如何表现,都不会令自己懈怠分毫。
“我方才所言,有何不对之处么?”
“没有,我刚才只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不必多想。”月微尘轻笑,“说起来,我作为师尊,也不该留堂你太晚,若无大事,便早些回去吧。”
谢孤容:?
“还好。”
弟子生硬耿直的态度没有令月微尘出现半分不悦,仍然温言细语。
“这几日我不在,你门内事务都处理得很好,平日不要待自己如此严苛,今晚早些休息吧。”
该说的公事谢孤容方才都说了,此时得到师尊肯定,他已经可以告辞。
剑修抬眸,望向自己的师尊。
他虽是剑修,但他的师尊,却并非剑修。
在谢孤容印象里,月微尘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悠远幡铃声,身姿飘渺高洁,渡引亡魂。
他对葬仪脉并无偏见,然而事实是若非家族覆灭,他沦落为孤儿没有半分选择余地,当年绝不会拜法修为师。
可他现在很强。
比许多人更强。
孩童稚弱手掌无法守护的权利,他现在能够把握住了。
一念至此,某些话似乎也不很难说出口。
谢孤容完全没有顾及月微尘此时仍在微笑,仿佛心情很好的情况。
他信奉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这句话。
——此为祖母传授给他的人生教诲。
他觉得现在时机妥当,正适合谈正事。
那便说罢。
“的确还有一事,”谢孤容挺直脊背,肃容道,“我预备在四日后的二次小选时转离葬仪脉。”
月微尘笑意渐渐淡去,眼神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孤容,你是我最信任器重的弟子。”月微尘缓缓道,“我最欣慰的,便是你自五岁握剑以来,追逐剑道的志气从未变过,天生剑心。”
谢孤容颔首:“嗯,是的。”
月微尘:……
“罢了。早些休息吧。这几日你确实辛苦了。”
谢孤容敏锐察觉,师尊似乎有些不悦,而现在似乎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于是他选择保持沉默,准备离开。
根据他的经验,保持礼貌的沉默,总能让对方更好的维持冷静。
他素来懂事,不至于如此刺激他人。
所以明天再告诉师尊,葬仪脉确实太弱了,不适合自己发展的事情吧。
转身离开前,谢孤容恳切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