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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微尘再度语塞。
少女说话时姿态坦荡飒然, 她分明有错在先,气质却依然能做出如此单纯明朗,他心中甚至生不出半分厌恶之情。
月微尘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对劲。
皎如云中月的仙君, 过去可是最见不得污浊卑鄙之物的。但今日, 他却为沉鱼语塞两次。
这种情况对于月微尘而言, 根本难以想象。
他的被动局面, 似乎从意识到对沉鱼在意的那日开始的。
因为在意,所以有了顾忌, 所以变得被动。所以哪怕清楚认识到,对方并非外表气质那般单纯纯澈的女孩,目光也总不由停留在她身上。
污浊却清澈。
颓靡却活泼。
她如此矛盾而迷人。
“你能给我信心么?”她甚至能够如此坦荡的质问他。
“当然。”月微尘眼睫微垂,外表平静温和。
“你会爱上我,也只会爱我。”
他的声音缱绻:“便是你心中另有他人, 叫他消失就好了,或者修改你的记忆,对彼此均为好事。”
“你这样强硬做事,怎么可能得到真情?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真不真的,有了就行?”
她语气挑衅:“这么不挑嘴啊?”
“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我认为所能给予你的信心。”
“我现在便可以修改你的灵识,植入我为你道侣的想法,或者轻易将所有与你有关的人全部杀死, 以前我会如此想。”
“但现在不会。”
月微尘伸手, 轻轻抚摸少女的黑色长发。
皎洁月光下, 少女的白玉面颊愈发无瑕,连边缘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楚,这为她的容貌添上两分清纯幼态,显得无辜令人怜惜。黑发则被湖边雾气浸润, 含着湿润凉意。发丝纷纷滑过指间时,宛若上好绸缎流淌,手感冰凉。
他一下一下,动作不急不缓,温柔摩挲,对这件事颇为着迷,又像是无声安慰胸中某个欲噬的恶兽。
“我开始克制自己,不要做那些伤害你的事。”
说罢,月微尘有些好笑地重复前句话中的某个词。
“克制。”
“我竟会为你而克制自己。”
“我不知你会有何感想,但我想,”月微尘稍顿,“猛虎开始为野兔克制自己的嗜血本性,这还不能说明么?”
喜欢是占有,而爱是克制。
月微尘对她的感情,约半是比喜欢更深一点。
但还不够。
“可只要力量上的绝对差距还在,野兔就绝不会爱上猛虎。”
月微尘安静地注视着她:“你要我自废武功?”
“那倒不必,对你也过于困难,但是。”
少女抬手,柔软指腹点在他的唇边。
“拔掉最易伤我的獠牙利爪,不能做到么?”
银发祭司抬手,反握住她。
十指交缠相扣。
“好。”
于是沉鱼便向他露出灿烂笑容,轻快道:“爱你!”
轻盈的两个字,自她红润唇间吐出。
他知道,沉鱼时常说这两个字,无分男女,几乎是口头禅般的亲昵表示。她笑吟吟地望着他,似望自己最心爱的情人。
可她对许多人,都会如此笑着的。
月微尘垂下眼睑,平静道:“宽衣吧。”
沉鱼笑意微僵,拖了半天,好家伙,还没忘记这事呢。
“你想好纹什么了么?”
“此前说纹字,乃是意气之语。”月微尘道,“还是工笔花鸟更衬美人。”
“其实我们家乡那里,不提倡未成年纹身。”
“嗯?”
“是我们家乡风俗,小地方,你不知道。”
他想起自己并未告诉沉鱼,他的真实身份,他为对抗天道而生,镇守三界和平,灵识蔓延四海八荒,均为守土,绝无他未曾听闻的地方。
他又有些迟疑。
归古剑派位于中土神州,又是仙家,更无类似风俗,可纹身在凡间属于罪徒刑罚,沉鱼出身凡人,或许在这方面有顾忌。
“没事,想纹就纹。”沉鱼反而宽慰他,“只要能叫你安心,这点我可以忍。”
少许沉默后,他笑道:“确实牺牲很大。”
“所以你还不对我好点?”她挑眉道,“说罢,到底要画什么?”
“缠枝鱼纹桂月图。”
“好。”沉鱼抬步向那小鼎走去,“进假山水画吧。我可没有给人偷窥的癖好。”
月微尘知道她这话绵里藏针,乃是讽刺他之前行为。他倒也不生气,微笑着随沉鱼一同进了假山水。
*
长老独属的假山水拥有诸多神通,似月微尘这般细心龟毛的人,怎么都会精雕细琢,将假山水中打造的美轮美奂。
可沉鱼进了假山水,才知并不会。
入目处,为灼灼桃花。
铺天盖地的烂漫桃花,直向视野尽头蔓延,几乎要将天空都渲染上灼灼粉色。如同画家蘸满了艳红颜料的笔锋,在画布上层层渲染开。
这并非桃花林,而是棵巨大无比,遮天蔽日的桃花古木。自上方看是无边艳丽,而在林中看,则是丛丛簇簇地拥挤在枝头,风吹如雨下。
桃花树生长在一片沙洲上,小洲边缘,便是看不到尽头的澄澈湖面,阳光之下,碧波粼粼,桃花粉雪飘落其上。
外面是深夜,里面仍为白昼。
“赏花还需白日欣赏。”月微尘作为主人介绍,“但你若是喜欢,我也可将时间换为黑夜,不过多挂些灯的事。”
他说话间,沉鱼已脑补出了画面。
参天古木上悬挂着无数灯笼,灯火烛光倒影在湖面,留下朦胧的融融光影,烟火人间。
“以后还有机会看,现在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