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宇?你到底怎么了?要是不方便说话你就哼一声——你没事吧?”
祠堂之内,江初言听着话筒里传出来的那种叽叽咕咕的濡湿之音,不好的预感变得格外强烈。
“咕——”
他听到了一声含糊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喉咙里含了水,拼命往外鼓气似的声音。
下一秒,电话就断了。
之后无论江初言再怎么重拨,刘天宇都没有再接电话。
听着手机话筒里不断重复的电子音,餐桌边的江初言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然后他猛然按掉了电话,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房间里看一下刘天宇,他那边情况不太对劲。”
青年面沉如水地冲着桌旁其他人说道。
一边说,他一边弯下腰,准备将脚上碍事的铁索脱下。
可布达措措却慌慌张张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吉利!”
他嚷嚷着。
江初言愕然地看着布达措措,一瞬间几乎无法理解布达措措的行为。
“哈?不吉利?”
“仪式还没完成!你要是跑了,龙神会发怒的。这很不好,很不吉利!”
布达措措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异常尖锐,
江初言被村长骤然拉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布达措措看着他的样子,也让他感到格外陌生:那张光滑的脸上肌肉正在微微痉挛,连带着就连布达措措那鼓鼓的,没有焦距的瞳孔,也正在不停震颤。
看得出来,布达措措还在努力微笑,但是那种难以压抑的恐慌与强行挤出来的笑容粘合在一起,却只会让他看上去表情愈发狰狞。
“你们会遭遇厄运的,玛尔在宴会之前绝对不可以离开,不然*&&¥#@#……”
布达措措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一激动后续又是一连串江初言听不懂的土语。
而他的手更是死死拽住了江初言的手腕,也许是因为大量流汗的缘故,布达措措简直就像是两栖生物一般,双手又湿又冷,触感黏黏的。
江初言被布达措措抓住的那一瞬间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胳膊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就在下一秒,贺渊直接伸手将江初言的手臂从布达措措的指尖扯了出来。
“布达措措,这不是吉不吉利的问题,我们现在根本没法管这个。”
贺渊一把将江初言拉到自己身后,他阴沉沉地冲着布达措措说道。
然而布达措措却依然挡在两人的面前,不肯放江初言离开。
“会遭遇厄运的……龙神最愤怒的……最忌讳的就是玛尔的离开……”
村长嘟嘟囔囔地说道,冷汗肉眼可见的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
一滴一滴,将他的领口浸得透湿。
不知不觉中,布达措措的眼白里多了许多血丝。
奇怪的是,他依然在微笑着,哪怕每一根褶皱里都满是冷汗。
“西卡尼……”他直勾勾瞪着贺渊,“你怎么能让玛尔走呢?”
贺渊背对着江初言,在这一刻并没有说话。
江初言并没有注意到贺渊的沉默。
“我的同学那边出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也变得格外不客气。“我很想尊重你们这里的习俗,但我不可能置我同学的安危不顾在这里呆坐着。他是我们学习小组的成员,我无论如何得先确保刘天宇的安全。”
可布达措措却依旧只是带着那种古怪的笑容看着他,跟听不懂似的一直在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
不吉利。
龙神会生气的。
在筵席结束之前,玛尔,也就是江初言不可以离开。
在这么明显的僵持下,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险恶起来。
白珂和徐远舟也下意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脸色苍白地四处张望。果然伴随布达措措的叫喊,村民们已经聚拢在了祠堂之外,他们也在笑,可是……
可是眼神好奇怪。
徐远舟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要是他们胆敢让江初言离开祠堂,这里的村民就能把他们所有人全部都杀掉。
“初言哥,你别这么认真啦,刘天宇也是个大男人了,不至于流个鼻血就嗝屁的。”
白珂的呼吸沉重,他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反正也就是吃个饭,吃完饭再去找他不行吗……”
徐远舟不由也附和道。
……
是啊,也许自己确实有一些大惊小怪了。
江初言心里也有个声音在告诫着他。
但是,江初言却很难保持理智。
电话里含糊的声音让江初言觉得的很不安。
布达措措的笑容和坚持让他毛骨悚然。
甚至就这连这场充满了乡村人情意味的集体流水席早宴,也让他感觉窒息。
“我要走了。”
江初言脸色苍白地说道,感觉自己的耐心以及理智即将消磨殆尽。
“布达措措,你们有你们的规矩,但不能强行要求我们遵守吧。”
恰在此时,贺渊阴沉沉地冲着布达措措说道。
江初言这个时候已经顺利地解开了脚上的铁链,他一把扯下了沉甸甸压在肩头的红布,丢到椅背上。
眼看着江初言调头就要走,布达措措的声音猛然拔高了八度。
“不行——”
有那么一瞬间,江初言觉得,布达措措的脸好像变形了。
他的五官简直就像是要融化了一般,头和脸都变得很肿。
江初言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他拽了贺渊一把。
“沙沙——”
就在这时,祠堂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阴冷的风袭来,伴随着灰尘腾起的陈腐气息,有东西在江初言身后倏然落下。
江初言愕然回头,正好看见原本挂在神龛之上的厚实黑布,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情况下自行落下。
厚重的黑布骤然堆在了地上,神龛之内,那一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龙神雕像,就这样映入了江初言的眼帘。
那是一尊超出了江初言认知的雕塑。在他心目中,神像都应该是肃穆的,庄重的。哪怕雕工粗糙,但浸润了居民信仰的之后,居于高高神龛之内的神像也会自然而然地带上神圣的气息。
然而,龙沼村祠堂内的这尊雕塑,比起神像来,却更像是一具腐朽惨败的尸体。
不能说这尊雕塑的雕工不好,只能说,雕刻龙神的那个人,雕工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人悚然。
那是一个盘膝而坐的男人。
看上去跟所有乡野民间供奉的男性神像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他的比例和身体轮廓都写实到了极点。就连露在衣袖之外,因为死亡而显得松软的肌肉走向都被刻画得十分仔细。
而最让江初言感到在意的是,雕塑的躯体整体看上去是正对着前方的,可是,龙神雕塑的头部,却被砍了下来。它的头被人用布条死死缠住,然后反转过来,背向人群,直抵着神龛的后面。
那是一尊反面神。
太奇怪了。
上了民俗课这么久,可江初言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的人,会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信仰的神灵。
而且……
他怎么记得,之前他在黑布后面,明明看到了龙的尾巴和鳞片?可现在,端坐于神龛之上的塑像,处了脖颈处,以及露在衣袖之外的手背上还描了些金色的鱼鳞纹,怎么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形。
刚才自己是看错了吗?
江初言惊疑不定地想道。
“啊啊啊啊——龙神息怒——息怒——”
一声惨叫让盯着龙神陷入恍惚的江初言瞬间回过神来。他打了个激灵,再回头时,正好可以看见之前还气势汹汹的布达措措,此时早已全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村长惊恐万分地盯着黑布之下那身首分离,背对神龛的龙神雕塑。整个人就像是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而原本在祠堂之外带着诡异微笑围拢而来的村民们,也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惊叫。
一团混乱之中,临时架起的桌椅被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脚踢散,被掀翻碗碟中的菜肴一口未动,翻倒在地,溅满了泥水……
年轻的妇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用手死死地捂着他们的眼睛,强迫他们不要好奇看向祠堂。
年长的老人全身哆嗦,以手掩面,嘴里不停地絮叨着龙沼方言,像是在乞求保佑或者是原谅。
……
呼喊声,惊叫声,代替了原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祠堂内外。
这下就算是布达措措再怎么想要将筵席办下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初言呆滞地站在原地,因为这忽如而来的变故不知所措。等到布达措措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指挥着村民将黑布重新罩上神龛时,江初言等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祠堂,按照布达措措语无伦次的吩咐,满脸茫然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栋小楼。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好奇怪,这里的人不是信仰龙神吗?有必要吓成那样吗?”
“靠,我还以为那个家伙当时会撅过去——”
……
回去的路上,不仅是江初言,徐远舟和白珂也是一脸恍惚和惊骇。
“他们信仰龙,但是也敬畏龙神。”最后还是对龙沼更为了解的贺渊开口解释道,“这里的自然条件太差了,所以他们对拥有特殊力量的龙神充满了敬畏……唔,总之在龙沼这边,他们信仰的龙神脾气确实不太好,是那种特别暴虐凶残的类型。”
皮肤微黑的卷发男生步伐轻快,语调镇定。
“而且这地方的人嘛,跟外界不怎么联系也没有太多科学常识,跟龙神相关的事情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恐慌。之前偶尔也会出现类似的事情,但是只要处理完毕,他们就会平静下来,不用太担心。”
贺渊拍了拍江初言的肩膀,声音沉静的说道。
见贺渊一幅见怪不怪,一派轻松的模样,江初言的情绪这才稍微平复了一点。
“我还是没办法理解。”
青年喃喃说道。
“他们看上去已经快吓疯了,还有……这个地方好奇怪。”
贺渊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身侧脸色苍白的青年。
“要是不奇怪我们也不会来这里了,不是吗?”
*
不知不觉,几个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跟一片混乱的祠堂那边比起来,小楼这边安静得简直令人落泪。
江初言爬上楼梯左右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布达措措派来看着刘天宇的那名村民。
他抿了抿嘴唇,胸口有点紧绷。
空气中有一丝细若游丝的腥味,是血的味道。
可江初言却分辨不出那味道到底是他自己身上沾上的还是小楼这边的。
“刘天宇——”
刚上平台,江初言就喊了一声。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初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也没有心思再想祠堂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快步冲进小楼。先是在一楼找了一圈,没人,他又赶紧上了二楼。
他在二楼唯一反锁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砰砰砰——”
江初言用力地敲敲门。
可是门内还是毫无动静。
“刘天宇,你怎么样了?”
江初言提高了声音。
门扉那头的死寂让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恐怖阴森的设想,他甚至会因为自己所想象出来的画面恐慌不已。幸好,就在他即将准备撞门的前一秒。房内忽然传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窸窣声。
“嘎吱——”
老旧的木门在尖锐的摩擦声中缓缓开了一条缝。
房间里很暗,显然刘天宇已经关上了窗帘,他也没有开灯。
阴影中刘天宇的脸白得就像是鬼魂。
“江初言……”
他呆呆地看向江初言,反应显得有些迟钝。
身上的衣服穿反了,微胖的男生看上去就像是刚睡醒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他一直在流鼻血,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话时,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呼哧呼哧的声音混杂在他回答中。
“你还好吗?刚才打电话给你只听到杂音,敲门你也不应。你身体真的没事吧?”
江初言急急忙忙地问道。
而刘天宇这次又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
“我昨天没睡好。我很困。我想再睡一会儿。”
刘天宇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面对江初言的关心,他却显得格外木然。
“那……那你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了吗?”
江初言又问一句。
刘天宇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当着江初言的面,“嘎吱”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江初言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几秒钟。
“呼……”
然后,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刘天宇的行为非常不礼貌,可江初言这时候甚至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