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佝偻的布达措措正站在龙沼村的村口,就连姿势都跟之前目送江初言和贺渊离开时都一模一样。
他就那样隔着越野车的前挡风玻璃静静地凝视着车厢内的两人,表情奠定,仿佛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此刻的场景。
而江初言沐浴在龙沼村村长平静到近乎诡异的目光中,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不……”
他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滚烫的泪意,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濒临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又回来了……我们根本就没有走过岔路啊,我们应该已经离开了才对!”
他死死抓住了贺渊的手臂,喉咙里发出了细弱而恐惧的呜咽。
一种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绝望感如同海啸一般冲刷着江初言的心灵,以至于他被贺渊搀扶下车的时候几乎无法独立行走。
他的身体抖得简直就像是筛糠,目光更是游离不定,宛若坠入了噩梦之中。
“初言!贺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对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后面一直在喊你……车子后座上有东西啊!”
“我们一直在后面冲着你们两个大喊。真的吓死人了,你们到底是载了个什么玩意跑的啊?!”
……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白珂,刘天宇还有徐远舟,就那样急匆匆从龙沼村里直接冲了出来,看到靠在越野车旁边的两人之后,几个人都提高了声音嚷嚷起来——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还在房间门里收拾行李呢,结果贺渊和江初言就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们一样,竟然丢下他们自顾自地开车走了。
而且,当时他们都看到了,在越野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明显不是人的东西。
可无论他们怎么提醒,江初言和贺渊依然自顾自地丢下了他们,就那样开车走了。
“初言,你有没有事,那个玩意是不是袭击你们了,靠,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徐远舟目光对上了江初言的脸,似乎是被后者此刻崩溃的表情吓到了,男生焦急地走向了江初言,伸手就要拉他。
男生的表情,说话声,来自于行动,都跟江初言知道的青梅竹马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然而,徐远舟尚未完全靠近,江初言就情不自禁地冲着他喊道:“别过来!”
江初言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死死拽着贺渊,看向徐远舟的目光里只有无尽的戒备与提防。
“别碰我。”
顿了顿,他又颤音补充道。
徐远舟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无比困惑地盯着江初言:“初言,你怎么了……”
“对啊,初言,远舟哥只是想关心你。”
白珂也靠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江初言然后说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把你们吓成这样啊?”
刘天宇仿佛在一旁附和道。
不知不觉中,三个男生都围在了江初言不远处。
他们的目光专注,眼睛很黑,很深。
明明是最为熟悉的脸,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伴,可江初言看着他们,却只觉得每一张脸只要稍微看久一点,就会开始变得陌生。
这三个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三个人吗?
在这么想的同时,江初言背后一阵一阵发凉。
他就像是那种已经吓到精神失常的人,已经无法判断任何事情,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紧紧攀住身侧男生的手臂汲取对方身上那一点微弱的热量。
不知不觉中,贺渊已经成为江初言在这个可怕村落里唯一的依靠。
“江初言只是受了惊吓,你们退远点给他点空间门,其他的不用你们管。”
贺渊显然也察觉到了江初言的不对劲,他上前一步将江初言挡在了自己背后然后就冲着面前三人说道。
“可是——”
徐远舟像是心有不甘,还想上前,此时布达措措却忽然突兀地开了口:“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水猴可不会让你们就这么跑了……”
“水猴子水猴子,你就只知道让我们小心水猴子,那么你告诉我——水猴子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贺渊脸色阴沉地冲着布达措措吼了起来。
“……”
布达措措沉默了一瞬。
而江初言也在此时将目光对准了他。
就跟贺渊一样,江初言也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对,对啊,水猴子到底是什么……”
其他几个人也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也纷纷望向了布达措措,嘴里急急地催促起来。
在外来者的灼灼目光之下,布达措措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他摆了摆手,然后招呼着众人跟随着他回到了小楼之中。
“有祖灵们的看顾,我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布达措措嗫嚅着说,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无数张面具。
江初言皱了皱眉,只抬头看了一眼,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布达措措口中的面具不仅没有给他安全感,反而让江初言感到更加难受。
紧接着,江初言就听到了布达措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水猴子,其实原本是人,是一群犯了大错的人……”
*
五十年前,龙沼村就是一座坐落于奚山最深处,与外界几乎完全处于隔绝状态的原始村落。
他们的生活与自己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祖先,没有任何不同。
尽管政府已经派人跋山涉水,想方设法来到了这里,可无论那些“外人”怎么说,他们口中的“外界”,对于龙沼村的村民来说,依旧遥远且虚幻,就像是传说一般。
他们不相信这些外来者,也不相信那个早已变得不同的世界。
他们只相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没有教育,没有医疗,更没有基础设施。几乎是从生下来开始,龙沼的村民就在与最残酷的大自然做斗争。
仅仅只是生存本身就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
不过,正是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从未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不满。
知道那一年,老天爷对龙沼村的所有人,展现出了自己最为残忍的一面——一场连绵不绝,几乎长达一年之久的大雨,让整个奚山地区变成了一片汪洋。
滑坡和泥石流将龙沼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崎岖道路彻底断绝。
整个龙沼村被彻底孤立在了大山的最深处。
山洪将村民们耕种的寥寥无几的作物完全冲成了溃烂的泥沼。他们好不容易储存的食物也都纷纷霉变,腐烂。最糟糕的是,就连森林里的猎物,也都因为大雨的冲刷而杳无踪迹。
龙沼村就这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饥荒。
他们吃掉了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从苔藓到树皮,在这样痛苦的苟延残喘中,瘟疫开始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龙沼村即将灭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与墨汁一般浓郁的古怪黑云,那条庞然大物在仿佛连世界都要彻底炸裂的雷鸣中,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了龙沼村不远处的溶洞前。
猩红的鲜血染红了溶洞附近泥泞的溪流。
那是龙沼村村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留:体型巨大,遍体生鳞,身体两侧遍布着或大或小,数量众多的尖锐的勾爪。
它看上去,竟然与落龙洞中那些不知何人所绘的壁画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龙神吗?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村民们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这个疑问。
最开始自然没有人敢冒犯龙神。他们甚至将这条龙当成了村落最后的救赎,疲倦而绝望的村民们日夜不休地守在龙神的身边,将所剩不多,珍贵无比的药物敷在那条龙的身上。
他们祈祷着龙神的好转,祈祷着龙神会因为他们的虔诚与恭敬,挽救已经濒临死亡的村庄。
一天,两天,三天……
那条龙并未像是村民们期待的那样,赐予他们超脱世间门的非凡力量,让他们脱离可怖的饥荒与瘟疫。
而那个说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时至今日,早就已经没人能够说得清了。
等意识到的时候,当时所有的村名,都已经听过那些话。
这条龙之所以会坠落在龙沼,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村民们能够享受它的血肉,不再受饥荒之苦。
不然,为什么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就是在整个龙沼村即将覆灭的此刻,这条龙落在了他们面前呢?
那是多么巨大的一条龙啊,足够一整个村子的人吃上很久很久。
它的表皮鳞片坚硬到村里最锋利的斧头都砍不透,然而身上却自带深可见骨的抓痕。
透过那绽裂的伤口,村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鳞片之下鲜红的血肉正在不断脉动。
很快,就算是在对龙神祈祷时,也有人不由自主地对着龙的伤口咽下口水。
在日子还没有那么糟糕的时候,村民们会从陷阱里抓来新鲜的野鹿。男人们割开嗷嗷哀嚎的鹿的喉管,大口大口畅饮从野鹿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
那么鲜甜,那么美味,喝下去以后好几天都不会饿,整个人更是精神百倍。
如果把这条龙吃了呢?
龙神的血肉,应该会比野鹿更加鲜美吧?
……
“人在饿到发疯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想事情的。”
布达措措轻声说。
“后来,情况已经逐渐控制不住。当时我的祖祖实在没办法,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当时,我们村子里,有一个男人,他在捕猎中折断了手脚,治不好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用的残疾。”
“所以?”
江初言忍不住蹙眉。
“他们给那个残疾,喂了一口龙肉。”
村长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一些。
江初言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在布达措措用平静沙哑的声音叙述起五十年前的2往事时候,江初言脑海里竟然能够浮现出无比鲜明的画面。
鲜明到好像他也曾经在场一样……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头戴面具的村巫面无表情给被当做“累赘”的男人灌下龙肉后,龙沼村其他的村民是如何躲在暗处,用微微发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抱着一层薄皮的骷髅,看着男人的眼睛灼热到仿佛燃着鬼火。
而村民们忌惮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龙神的血肉没有毒。
男人在吃下龙肉后一直好好活着。
而等到第二天,当人们打开禁闭那个男人的房间门的大门后,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发现,从男人折断的手脚断茬处,竟然生出了嫩生生的细肢。
是的,那个残疾男人的手和脚,重新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