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厚赐了衡阳郡主,让她在家中好好休养身体,又让太医随时待命,务必要调理好衡阳郡主的身子骨,再下令让京兆尹抓紧搜捕那些袭击衡阳郡主的贼人。
但对于和亲这件事,皇帝再无表态。
哪怕平王入宫,说他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以去和亲,皇帝也没有再应允。
直到这天,慕大老爷正在大理寺里翻看一宗命案的卷宗,突然接到旨意要进宫面圣。
慕大老爷到了御书房,发现各部尚书也在。诸位大臣悄悄交换了眼色,都不清楚陛下突然急召他们前来有什么用意。
皇帝终于发话了。
“如今皇室没有合适的和亲人选,朕想着从宗室女和臣女中选择一人前往北凉,这等利国利民、光耀门楣的事情,诸位爱卿怎么看?”
将宗室女或者臣女封为公主送去和亲,这在前朝也是有过先例的。
诸位大臣有些意外,但也不算特别诧异。
但说这句话时,皇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一直在慕大老爷身上徘徊。
慕大老爷是何许老狐狸,心头一跳,隐隐感觉出不对来。
不是慕大老爷自夸,自家侄女的素质,无论是在容貌还是在机敏上,在京城闺秀中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若是作为和亲人选嫁到北凉后宫,绝对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北凉皇帝的宠信。
看陛下的意思,似有几分属意秋儿的样子?
继端王之后,慕大老爷也恨不得把那些袭击了衡阳郡主的刺客给千刀万剐。他可从来没想过,和亲的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到他家侄女头上。
很快,慕大老爷心中微定。
现如今陛下还没主动开口,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离开皇宫,慕大老爷也没心思去大理寺了。
一路上,慕大老爷都在反复思索这件事情。
慕大夫人正在亭子里纳凉,远远见到慕大老爷的身影,起身迎上去:“老爷,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大老爷牵着慕大夫人进了屋里:“有些事情想与你说一声。”
解开官袍,换了身舒适的常服,慕大老爷坐在慕大夫人身边,将陛下有意从宗室女和臣女中选人的事情告诉慕大夫人。
虽然慕大老爷没有直接挑明事情,但慕大夫人与他多年夫妻,最为了解他不过。
“你匆匆回府,可是和亲的事情牵扯到家里了?”话音稍顿,不需要慕大老爷做回答,慕大夫人脸色微青,下意识绞着了手中的锦帕,“莫非陛下有意让秋儿去和亲!?”
慕大老爷苦笑:“陛下并未直接提起此事,但我观陛下的神色,这极有可能。”
慕大夫人坐不住了,她握着帕子在周围转了几圈,额头渗出薄汗。
如今京城中既适龄又没有婚约在身的贵女可不多。
秋儿虽然中途走丢过十年,但她可是陛下亲封的乡君!这说明陛下是极认可秋儿的。
再加上慕家传承数百年,从身份来说,陈平慕家女可比宗室女高贵多了。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陛下选中秋儿的可能性都很大。
慕大夫人越想越忧心。
秋儿走丢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被家人找了回来,还没来得及享享福,又去了扬州冒险。慕大夫人早就想好了,秋儿是一定要嫁在京城的,她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但舍不得秋儿远嫁。
现在要是嫁去北凉,那更是一辈子都要留在北凉,再也回不了大燕与亲人相见了。
慕大夫人思绪有些乱,忍不住看向慕大老爷:“你怎么想?”
慕大老爷借着喝茶来平复思绪保持冷静,听到慕大夫人的话,他放下茶盏,轻声道:“我还没想法。现如今陛下上了年纪,是越来越不允许其他人忤逆他的意思了。”
这位陛下少年即位,如今在位已近五十年,在大是大非上还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可也早就不复曾经的贤明。
“我……我倒是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慕大夫人急切道:“我们家与简家本来就早有默契。现在陛下还没将秋儿定为和亲人选,干脆让木已成舟,在这几天定下慕家和简家的婚事,你看如何?”
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慕家与简家议亲在这个档口议亲,皇帝绝对知道慕家这是在躲避和亲之事,很可能会因此迁怒慕家。
慕大夫人不是想不到其中利害。
但这些许后果,没有秋儿的幸福重要。
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随丈夫外任,几年没回过家,儿子为了查案死在扬州。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就这么多,如何舍得秋儿那个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北凉?
慕大夫人思索激荡,眼眶不自觉泛红一片。
慕大老爷心下叹息,连忙伸手拍了拍慕大夫人的后背安抚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个办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你莫非不愿意?”
慕大老爷无奈一笑,牵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声音越发小意温柔:“你说的这是哪里话,秋儿也是我的侄女。我只是想让你在和简家通气之前,先去问问秋儿愿不愿意嫁给简言之。”
知道慕大老爷没有不允,慕大夫人放心了些。
听到他后半句好,慕大夫人轻笑道:“这应该不用担心,在秋儿去扬州之前,我和她说过此事。而且我瞧着两个孩子处得挺好的。前段时间简言之还来家里接秋儿出去玩。”
这哪里是对秋儿没苗头的样子?
秋儿愿意与简言之出门玩,至少也能说明她是不讨厌简言之的。
慕大老爷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在扬州的所见所闻,以及回京途中瞧见的那些事情,心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些缘分啊,也许还真是天定的缘分。
所以哪怕离散十年,秋儿和卫如流还是重新纠缠。
慕大夫人见慕大老爷不接话,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总得先和秋儿那边通个气。你今晚也去和小叔说说看。”
慕二老爷早就说过慕秋的婚事全由慕大夫人来张罗,但再怎么说慕二老爷才是慕秋的亲生父亲,总要先去知会一声才是。
***
入秋之后,帝都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秋雨连绵不绝,简夫人坐在窗边,听着雨打蕉叶的清脆声,思索着简言之的婚事。
她和慕大夫人早就达成了共识,那时慕二姑娘刚从扬州回来,资质未显,京城不少高门大户介意她走丢过十年,都没有主动和慕家结亲的打算,这才便宜了她家儿子。
现如今慕二姑娘成为了乡君,地位水涨船高,再加上那副容貌,要不是几个月前慕云来刚过世,慕家的门槛早就要被媒人给踏破了。
现在来看,简家和慕家的这桩婚事,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正巧简老爷从衙门回到府上时,袖子被雨水淋湿了一小块,他进了屋里,拍了拍袖子上的水渍。
简夫人正想和他说婚事的事情,迎上前帮简老爷更衣,顺便把自己刚刚想的事情告诉简老爷。
这件事夫妻两早就通过气了,那时简大人无有不应,两家关系极好,若能结亲就是亲上加亲,可现在,一听到简夫人的话,简大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端起茶盏,用茶盖慢慢拨弄着碧绿的茶水,陷入沉思。
“这件事,只怕要生变故。”
“什么波折?”
简老爷把今天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始末告诉简夫人。
简夫人心头微微一跳:“你是说,陛下有意让慕二小姐去和亲?”
“这倒没有,但你想想,有哪家在这个节骨眼上结亲,这不是惹得陛下厌恶吗?”
简夫人摇了摇头:“你没我了解情况,这帝都确实找不出几个比慕家二小姐资质更出众的了。”
不然她至于这么急着定下言之和慕秋的婚事吗。
她巴不得这么有手腕、容貌脾性又好的媳妇赶紧进府。
思索片刻,简夫人沉沉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和慕家那边通个气。你也知道慕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若是朝中真的选了慕家二姑娘去和亲,这不是在挖他们的心吗。”
简老爷垂眸细思片刻,下了决断:“说得也是。你先去和慕家通通气,我这边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简夫人安心喝茶:“其实我倒是觉得,哪怕会惹得陛下生气,但这些许损失完全比不过言之娶到那位慕家二姑娘的好处。娶妻取贤,她能千里去寻伯父,就足以证明有情有义了。再说了,她那容貌,绝对能让你儿子收心。”
简大人抚了抚长须:“就和我当初能娶到你一样幸运。”
简夫人不由嗔了他一眼。
惯会说这些好话来哄她。
“对了,这件事你知会过言之了吗?”
“还没有,这不是刚好碰到你,所以打算先和你说一声吗。”
让简大人先在屋中休息片刻,简夫人起身,打着伞前往简言之的院子。
简言之正在亲自做一串珍珠风铃,这是他打算送给郁墨玩的。
刚做了一半,简夫人过来了。
简言之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收起手中的风铃,起身迎上前:“娘,你怎么来了?”
简夫人早就看到那串风铃了。
这种精致的物件,一看就是用来讨姑娘家欢心的。
简夫人走了过去,将风铃轻轻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明知故问:“这串风铃真好看,你是做来送给娘的?不过这白中透粉的珍珠太娇嫩了,比较适合年轻的女孩子,可不适合娘啊。”
简言之挠了挠头,咳了一声:“不是,娘,这不是送给你的,这是送给一位朋友的。”
“朋友?”简夫人放好风铃,坐了下来,“言之,娘这趟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的婚事。”
简言之顿时不自在起来,声音磕巴道:“娘,你,你都看出来啦。”
简夫人见有戏,笑得越发温柔:“当娘的还不了解你吗,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娘打算近期就上门给你提亲,你看如何?”
简言之吓了一跳:“这……这是不是太快了。”
快得他简直没有半点儿心理准备。
“这有什么快的。你只说愿与不愿吧。”
简言之扭捏道:“愿,愿,我这不是怕她不乐意吗。”
“那就好,明日娘和你爹去慕府那边做客,看看慕家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件事应该没什么波折,早在大半年前,娘就已经和慕大夫人达成共识了。”
简言之的心情刚刚高兴激动到极点,好在还没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在听到“慕府”二字后,简言之脸色煞白:“娘,你在说什么!?”
简夫人只当他是高兴的笑得险些前仰后合:“你这孩子,这是高兴傻了所以没听清娘说的话?”
简夫人耐心重复了一遍:“娘说,明天和你爹去一趟慕府,问问慕家那边的意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简言之宕机的大脑终于重新恢复运转,他快速而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娘,慕秋很好,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再说了,他要是真的敢说一声娶,风声传出去当天,卫如流就敢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没等简夫人问一声为什么不行,简言之已起身快步往外走去,边走还不忘扭头提醒简夫人:“娘,你可千万别去慕家!”
这件事情,他得赶紧去知会卫如流一声。
他真的是无辜的啊!!!
***
衡阳郡主落水的事情,明面上是由京兆尹来调查,实际上早就移交到了刑狱司手里。
卫如流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查出来事情真相,但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他翻阅好下属呈递上来的情报,打算过段时间亲自去皇家寺庙查看情况,放下毛笔出院子透气。
院中的梧桐渐渐泛了黄,一阵雨过后,有不少梧桐叶子随风飘落下来。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工匠过来找卫如流,说是卫府新的建筑图纸画好了,请他过目,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吗。
卫如流收好图纸,打算进书房里仔细看看。
简言之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行色匆匆,一看就是骑马着急过来的。
“发生了何事?”卫如流问道。
简言之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卫如流负在身后的两只手慢慢紧握成拳,唇畔紧抿,一言不发,脸色看上去格外阴沉严厉。
她家里人要给她说亲了?还是和简言之说亲?
可怒意升腾到半空,卫如流眼神里灼烧的火又黯淡下来,心中某个角落仿佛在瞬间塌陷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令他整个人都茫然失措。
以他对慕秋的了解,她是不会同意和简言之说亲的,那应该只是长辈之间的撮合,可不是和简言之,也会是和其他人。
她现在确实到了说亲的时候。
哪怕避开了一时,这件事迟早也要提上日程的。
只要一想到慕秋会和其他人定亲,他心中便升腾起一阵无法化去的戾气。这股戾气困在那里横冲直撞,将他的情绪和理智烧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连呼吸都急促几分。
他生来拥有世人所求的任何东西。
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亲人疼爱,朋友下属簇拥。
财富,地位,权势。
他生来皆有,后又一一失去。
他幼时喜欢一只猫,可那只猫有自己的主人,哪怕他可以去触碰那只猫,去拥抱那只猫,他也清楚知道那只猫不属于他。
这样一个贯穿了他人生,从他最初识得少年慕艾就与之定下亲事,脾气有些像猫的姑娘,怎么能和其他人定亲。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先到来她的人生。他可以再次失去财富,地位,权势,因为那些东西他可以再次得到,她是他唯一不可失去。
他从未如此确定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未如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为何会在刑狱司的下属问他要在花园翻种什么花时,脱口而出栀子花;为何入住这里这么久都没想过翻修这座府邸,可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如此大费周章寻找工匠。
他想让她喜欢刑狱司,喜欢卫府。
曾经没有交换的婚书,没有继续的婚约,他想要得以兑现。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想让她做卫府的女主人,做他的妻子。
简言之注意到卫如流神色不对,连忙给自己辩解:“我娘说她和慕大夫人早在大半年前就达成了共识,但我真的是今天第一次听说,我一知道消息就过来找你了,你别生气。”
过了许久,卫如流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卫如流让简言之自便,他去马厩取了马,骑着马出了卫府,直奔慕府而去。
到了慕府,卫如流取出令牌要见慕秋,门房却说早在上午时,府中的两位小姐就坐在马车去了西山寺。
卫如流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勒着马缰调了头,直奔城门而去。
西山寺。
慕秋到了西山寺后,和慕雨在寺庙里闲逛片刻,去请见无墨方丈。
两人见了面,轻声交谈着,不谈佛法,只是在聊扬州的见闻。
这一聊,就聊了足足一个时辰。
慕秋没注意过时间,直到小沙弥进来替换香烛,慕秋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入夜了,她连忙起身告退,不再打扰无墨方丈休息。
她转身,告别宝相庄严的佛像,走出被檀香气息笼罩着的森严佛殿。
合上佛殿的门,慕秋一转身,险些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下意识要道歉,可当慕秋闻见熟悉的冷香,她猛地抬头。
来人果然是卫如流。
他着一身竹青色长衫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何时来到西山寺的,也不知等了她多久,发梢积了层薄薄水雾,眼底似乎藏了许多思绪,如星似雾。
慕秋心跳陡然加快几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