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君来好几天了。他可以再呆几天,可几个小的得上课。午饭后卫长君就叫几个小的收拾行李,他交代两个妹妹和母亲,以后深居简出,不论谁来拜访都叫他们去秦岭找他。如果实在不会拒绝,就叫女奴隔着门问找谁。
卫媼和卫孺以及卫少儿觉着他过于谨慎。卫长君叫来两个弟弟,叫他们告诉三人,从年初太皇太后病重到如今总共有多少人拜访过他。
兄弟二人记不清了,只记得得有七八拨人。
卫媼震惊:“他们找你做什么?”
“他们知道陛下曾带人去秦岭拉过我种的红薯,也知道陛下每年秋都会去秦岭打猎,希望我见着陛下帮他们美言几句。”
卫媼:“你帮他们说好话,陛下就会重用他们?”
“我乃长公主舅父,只凭陛下那么喜欢长公主,也会见见我推荐的人。可我一个种地的,又不需要依附别人过活,有必要给自己揽这么多事吗?”
卫媼觉着没必要。
卫孺反而不这样认为,盖因公孙贺家中也有几个门客。
去年卫孺被卫长君好一通训斥,导致她不太敢表达自己的看法,只道听别人讲向陛下举荐人才或养士都可以获得好名声。
卫长君也直接问:“听公孙贺说的?”
卫孺脸色微变,盖因她真听公孙贺说过。
卫长君板起脸正色道:“回去见到公孙贺叫他把家里的门客都打发了。他已经娶了卫夫人长姊,还需要什么好名声?还是他想比陛下名声响亮?”
卫孺脸色煞白,吓得结结巴巴,“大大兄,他——不是——”
卫长君眼神制止她说下去,“他乃陛下心腹之臣,他有几斤几两,什么德行,陛下不比他自己清楚?”
此言一出,卫孺说不下去。
卫媼禁不住说:“你大兄说得对。咱又不指望通过‘孝廉’做官。你大兄想当官跟陛下说一声就行了。何必养那些人?又不是钱多的没地儿花了。”
卫长君:“听听。枉你们比阿母年轻,脑子比她活,都不如她看得明白。告诉公孙贺和陈掌,有工夫多琢磨琢磨陛下交代的事,少跟那些子不上不下的人把酒言欢结党营私。”
姊妹二人赶忙低头称“诺”。
卫长君转向两个弟弟,“不用我再说了吧?”
兄弟二人赶紧表示他们记下了。
卫长君叫两个妹妹帮他们归置归置衣物,然后对卫媼道:“阿母,家里还有一头去年养的公羊。改日叫仲卿驾车带你过去,住到立冬再回来。”
秋天的秦岭风凉的刺骨,冬天的风如刀子。秦岭也没有熟悉的邻居,离女儿也远,不论进宫探望卫子夫,还是卫孺和卫少儿过来陪她都不方便。
卫媼想了又想觉着她到秦岭长子还得照顾她的喜好,“我就不去了。天冷了,仲卿也不能回回去你那儿,我在家他回来也能踏踏实实吃顿饭。”
卫长君前世父母也不喜欢跟儿女住,嫌到城里跟坐牢似的,不如老家舒坦,吃饭都有人唠嗑。如今卫长君在乡下,可城里的情况跟他前世农村差不多,前后左右邻居都熟,离东市近买菜买肉也方便。
“那你在家该吃吃该喝喝。秋冬是进补的好时节,三两天买几斤羊肉,你和两个老奴做着吃。她们身体好,咱们也省得再去东市买奴。不是钱的问题,不知秉性有可能给咱家招来灾祸。”
卫媼连连点头,“我懂。以前在平阳侯府听公主数落过侯爷别什么人都往府里带。”
“今年陛下又赏我百金,我给您留五十金。身体不适就请医者。有什么事您不方便出面,就找陈掌和公孙贺。他们娶了您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您女儿在他们家伺候公婆,他们孝顺伺候您也是应该的。”
卫媼总觉着长子把她当小孩,忍不住笑了:“咱家又不是以前,谁敢为难我。”
这倒也是。
卫媼病了或者出点别的事,左右邻居也会争先恐后帮忙。
卫长君转向两个妹妹,“他们若是不以为意,就说这是我的意思。”
此话令二人心里没底。然而更令姊妹二人意外的是她们搬出“卫长君”,公孙贺和陈掌不止把家里人打发了,还跟狐朋狗友断了来往。
话说回来,卫青不能确定他大兄何时回秦岭,休沐那日刘彻叫卫青回家看看,他在宫里等着。刘彻是个接地气的帝王,喜欢听一些市井趣事。下午郭舍人、东方朔回来陪他玩耍,照旧把他们听说的事讲给刘彻听。
以前刘彻就知道公孙贺养士。刘彻不喜。听说他家只有几个门客,刘彻就没表示过不满。突然之间一个不留,刘彻直觉发生了什么,叫东方朔出去打听打听。
东方朔无功而返。翌日卫青进宫禀告他大兄回去好几天了。刘彻趁机问他知不知道卫孺和卫少儿家中出什么事了。
卫青不知道,但一听说“养士”他就知道了。昨晚用饭时他母亲卫媼同他念叨过。卫青盲目相信卫长君,不怕刘彻知道,便直言:“大兄觉着没必要养那些人。”
“你大兄?”刘彻大为诧异。
卫青:“臣也觉着没必要。臣为陛下做事,陛下吩咐臣做什么,臣去做就行了,何须养士?”
刘彻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以往连他亲舅舅田蚡都不以为意,导致年轻的帝王觉着天下没人懂他,他就是一孤家寡人。忽然听到不止一个,刘彻宛如他乡遇故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道三声“好”。
东方朔像是头一天认识刘彻,帝王最厌恶的事居然是朝臣养士。一时之间东方朔不知该庆幸他官微俸禄低没来得及养士,还是该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在陛下身边多年,竟不如一个远在秦岭的农夫看得明白。
刘彻这般兴奋卫青也无法理解。但他大兄说过,无关紧要的小事想不通就算了,有时候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不是非要弄懂别人想什么,“陛下,还去秦岭吗?”
如今刘彻把持朝政事务多了,“你们先去备车,朕忙完就过去。”然后吩咐小黄门,“倘或太后差人问朕去哪儿了,只管说朕去秦岭了。”最后问卫青,“不会朕后脚到秦岭,你大兄前脚又进山了吧?”
秋天是打猎的好时节,然而卫长君不擅弓箭,也不敢策马奔腾,只擅骑驴。
卫青:“家母说大兄忙两个多月人都瘦了,还有几十亩红薯地等着他犁,就是有心也无力上山。”
刘彻想起早两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以他对农夫的了解卫长君此时应该正忙着犁地。
卫家是忙着犁地,但卫长君没下地。卫长君家有三幅犁、耙和耧车。早年被刘彻拉走一套,等上林苑的木匠做出一模一样的刘彻就令人送回来了。
前些日子卫长君进城买一头驴,今日可以犁地了,他就叫赵大、孟粮以及牛固牵着两头驴和一头牛下地。
离种冬小麦还有将近两个月,没犁好也可以重新犁,卫长君就没出去盯着,随他们自由发挥。
小霍去病却恨不得他大舅下地,“大舅,种地那么累,去喝点茶歇息吧。不用陪我写字,我有韩兄。”
韩嫣险些把刚刚喝下去的水喷出来,“这是谁呀?这么会说话。”
“韩兄!”小不点听出他的嘲讽,瞪着眼睛看着他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韩嫣:“你把我气走就找不到理由叫你大舅有多远滚多远了。”
“谁叫大舅滚啦?”小不点拍案大吼。
卫长君轻咳一声。小崽子怒气顿消。卫长君语重心长道:“去病,别担心大舅。明年用别的犁地大舅就轻松了。到那时候再歇也不迟。”
小不点傻了。
那岂不是更有时间盯着他。
韩嫣忍俊不禁。
小崽子心存希冀,“大舅,我长大了。”
“没骗你。我是你大舅,怎么会骗你呢?”卫长君一副好舅舅的模样摸摸他的小脑袋,“写字吧。”
小霍去病想哭,趴在矮矮的案上有气无力道:“大舅,我还小啊。”
韩嫣提醒:“你才说自己长大了。”
小不点猛地抬头大吼,“闭嘴!”
卫长君轻哼一声。小不点慌忙爬起来向韩嫣道歉。韩嫣无奈又想笑,“你是图什么呢?”
“我要死了,还不许我挣扎一下啊?”小不点没好气道。
韩嫣噎了一下,“你再不写一上午被你混过去,下午还得继续。”
小不点苦着脸嫌弃:“我不想写字,我想骑马射箭。”抓住卫长君的手臂,“大舅,亲舅,好舅舅——”
卫长君挑眉,小崽子顿时不敢念叨。卫长君道:“骑马就别想了。过几日上山的路晾干,我请韩兄带你们和两个舅舅上山打猎,别高兴太早,我还没说——”
“郎君?”
突然传来的女声打断卫长君。
小霍去病大喜,推着他的胳膊,“快去,快去,曹女找你有事。”
卫长君示意曹女进来。小霍去病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韩嫣把笔递给他,“阿奴还差一张就写好了。”
小不点扭头看一下,禁不住惊呼,“等等我啊。”
阿奴装没听见,该怎么写怎么写。小霍去病顿时不敢插科打诨跟他大舅歪缠。
屋里安静了,卫长君问曹女:“何事?”
“门外来几个人,说是拜访郎君。请他们进来吗?”
韩嫣不禁问:“回回来都得给长君干活,他们还没干够?”
曹女想想那几人的年龄以及衣着打扮,“跟以前那些人不一样。这次有个女的。随她过来的三个男子年龄最大的好像还没有韩郎君您大。”
韩嫣收起懒散之色,“女人?”
“很美的女子。”曹女看向卫长君,请他定夺。
韩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没看出来啊,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