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确实不是从蜀郡进长安途径秦岭,而是特意从长安到秦岭拜访卫长君。
初到长安的主父偃并没有听说过卫长君此人。无论是在酒肆还是茶馆,主父偃听得最多的都是天子宠妃卫夫人。其次便是年前升为太中大夫的卫青。
前年刘彻就要给卫青升官,被卫长君拦了下来。如今卫青已有十八,虽然是虚岁,但西汉就是算虚岁。经过几年学习,卫青文武都像模像样,不会叫人说他靠兄姊,卫长君便没再阻拦。
主父偃起先找与他同来长安的友人借钱,打算给卫青备一份厚礼。当他说出自己的计划,友人告诉他前往卫家没用。
卫家只有一位老妇人和两个老奴。由于都是女眷,从不见外男。主父偃解释他休沐日过去拜访卫青。
友人的友人告诉他,卫青极少回家,通常出了宫门直奔城门去秦岭歇息。据说他只有刮大风下大雨下大雪的时候才回去。
主父偃又决定拜访公孙贺或陈掌。友人的友人再次告诉他,不知为何二人不但辞退了门客,还跟酒肉朋友断了往来。估计天子说了什么。
主父偃后悔来长安拼一把。友人献计,不如去秦岭拜访卫大公子。大公子乃当世君子。有人以前去拜访卫长君,不巧赶上他忙着收庄稼,就帮卫长君干一天活。卫大公子简直把他们当成贵客,好酒好肉好招待。有人赶上他做纸,卫大公子也不担心被外人学去。但凡卫长君知道的,只要你问,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有一点,卫长君看着跟常人没二样,其实身体很虚,不能操心劳神,从不掺和政事。这一点也是听前去拜访他的人说的。有人请卫长君帮他们引荐一下天子。卫长君直言,天子每年秋都会来秦岭狩猎。见着天子他们自己问就行了。他代为传话难免说不清道不明。
卫家众人以前是平阳侯府的奴隶,卫长君醉心农事,又为人豪爽,主父偃认为他是个不拘小节朴实的农民。
主父偃相信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将卫长君拿捏的服服帖帖。以前那些人没能说动卫长君是他们无才。这就导致赵大出来说,“郎君说你不诚。”主父偃一下子懵了。
哪儿不诚了?主父偃问自己。他老家在齐鲁大地,这些年也一直在燕、赵等地,此生还未去过蜀郡。他不是来给卫长君请安,而是特来拜访他。为此还带了长安城时下最流行的小食。据说卫长君的两个弟弟和外甥都跟他住。三弟十三,小弟十一,外甥七岁,正是贪吃贪玩的年龄。
卫长君不缺钱不贪权,家中也没有美人,可见也不爱色。最在意的应该是家人。投其所好,他不信不行。
然而事实告诉他,不行!
赵大做个“请回”的手势。已经“债台高筑”的主父偃急了。可他不敢硬闯。又见赵大并没有直接关门,跟城中一些权贵家中的恶奴不一样,转眼间门主父偃决定试着卖惨。这招果然好使,老奴又帮他通传一次。
主父偃心底有些得意,这次总该行了吧。
随着“农闲”二字出来,主父偃傻眼了。满地嫩青,目之所及处看不见一块荒地,卫家大小四个主子,八个奴仆,哪用得着他干活。
可是这么回去,他就只剩一条路,直接上奏天子。奏表他已写好,找友人借钱买的竹纸写的。可请郎官帮他递上去也得一笔孝敬。还不一定能送到御前。这样的路算什么路。
“又来找我大舅啊?”
稚嫩的童音从身侧响起。乍暖还寒时节,主父偃禁不住擦擦额上的汗水,然后转头看去。两个相貌出众的小童,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正朝他走来,眼看只剩五步,主父偃聪明的脑袋灵光一闪,慌忙迎上去,“小民拜见侯爷。”
老者正是窦婴。他先前在自家书房给卫步和卫广讲兵法,结合他早年经历。书房离大门甚远,以至于两个小不点去找他,他才知道刘陵来过。刘陵心眼活胆子大,身份尊贵,又是女子,窦婴担心卫长君因为有所顾忌而吃亏,给两个关门小弟子布置好作业,就叫两个小的开路。
窦婴满心都是“刘陵又来做什么”,没料到他靠近就行礼,窦婴险些失态,“你不是来找长君的?”
“是。”主父偃不敢迟疑,当着赵大的面也不敢胡扯,只能把他先前卖惨那番话再说一遍,“大公子说正值农闲,家里没什么活,请小民先回去。”
窦婴不信。
这几年他和韩嫣没少挤兑卫长君皮厚心黑,实则他宅心仁厚,容易吃软不吃硬。八阳里的人帮他干两天活,他就叫村民砍他地头上的竹子做纸。人家照着他的耧车做出耧车,他怕人家不会用浪费钱,亲自教人家怎么用。
在他和韩嫣看来是小事,但无论纸还是红薯藤亦或者玉米种子,都能叫八阳里脱贫致富。卫长君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卫长君也说过他不是老好人,可他依然这么做,说明他有良心,不喜欢欠人家的。
主父偃都这么惨了,卫长君还能无动于衷,窦婴觉着这里面一定有别的隐情,“赵大,长君是这么说的?”
赵大点点头:“差不多。但他没说实话。”瞥一眼主父偃,“他先前说他从蜀郡去长安,经过此地。郎君说他不诚。他才老老实实说他老家临淄。你肯定还有什么没说,否则你人到门口了,我家郎君不请你进去喝杯清茶,也不可能避而不见。”
主父偃心里咯噔一下,难怪他觉着这个卫长君跟友人以及他从市井听来的不一样。可是也不对,他一个农夫怎么知道他没说实话。
窦婴见他眼珠乱转,结合他和赵大的那番话,瞬间门明白卫长君为何不见此人。主父偃很聪慧,知道卖惨。但也过于聪慧。这样的人陛下或许需要,但经卫长君引荐,他自作聪明的结果可能会连累长君。
窦婴笑道:“赵大,谁没有点秘密或难言之隐。进去吧。”
主父偃愣一下,下意识跟进去。
窦婴停下:“不包括你。这是长君家,我比他年长,他也把我当成长辈,可我也不能替他做主。”
小霍去病点头:“就像我的衣服是大舅买的,可我想穿哪个不想穿哪个是我的事,大舅也管不着。”
窦婴不禁瞥向小崽子。
小霍去病扬起下巴,“我说错了吗?”
孩子大了,不好吓唬了。但也分是谁,“我怎么听说你早上不想穿夹袄,长君一瞪眼,你就套身上了?”
小霍去病气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指着他,大声吼:“你听错了!”
窦婴:“你大舅有没有说过不许用手指人,很无礼。”
“我这么生气了,还跟你客客气气?”小霍去病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以后和你吵架,是不是先行礼?像这样,”拱手作揖,“可以了吗?侯爷!”指着窦婴问。
窦婴愣了愣,然后失笑道:“可以,可以。”
经他一问一说,小霍去病气消了。可他不甘心,使劲哼一声,拉着阿奴,“我们走!”
主父偃叫一老一小弄得无语又想笑。但经过小不点这么一吼一闹,主父偃确定他是卫长君的外甥,“小公子,等等。这个给你。”
卫长君前世没少听人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妹妹不是他女儿,她们成亲时,卫长君依然给很多可以兑换成铜钱的金子,便是担心她们因为囊中羞涩委屈自己。但他也不赞同穷养儿子。
弟弟大了,卫长君在弟弟面前表现的视金钱如粪土,他们以后身居高位也不会在意身外之物。小霍去病还不知道钱有用,卫长君就给他和阿奴压岁钱,两个小不点没为钱发过愁,以后也不会干出中饱私囊甚至贪污军饷这等丑事。不过比起弟弟和妹妹,两小儿太小,卫长君考虑到他们正是贪吃好玩的时候,每次进城都会买些好吃的。久而久之,两个小不点不爱钱不贪吃,被卫长君养的只剩一个爱好——玩!
卫长君打算等他们大一点,三天两头叫卫步和卫广带他们进山。等到霍去病和阿奴十七八岁,应该也不贪玩了——安安分分办差,老老实实保家卫国。
小霍去病看也没看就摇头拒绝。
主父偃:“这是给小公子买的。不值钱,都是一些长安小食。”
“可是我不饿啊。”小霍去病不假思索的话叫主父偃愣住。好在主父偃脑子活,瞬间门就反应过来,“不是饭菜是零嘴。”
小霍去病点头:“我知道小食是零嘴啊。”他是七岁不是三岁,连“小食”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太笨了。
主父偃投向窦婴,“侯爷,真不值钱。”
窦婴微微摇头:“难怪长君说你人不诚。老夫要是没看错,这小食是用纸包的?这两年城里城外做纸的多了,可由于费时费工,除了茅房用的手纸,其他纸还跟粗麻布的价格差不多。这叫不值钱?”
主父偃无言以对。小霍去病忍不住说:“我大舅最讨厌说谎的人。你求我大舅,还敢说谎,你比我还厉害啊。”
窦婴笑着颔首:“在这点上去病是深有体会。”
“我还在生你的气。”小不点大声提醒。
主父偃拎着糕点拱手:“侯爷,小民初到长安,过于着急,请侯爷见谅。”
窦婴:“你又不是来找老夫的,老夫不跟你计较也没用。”
主父偃打听到秦岭卫家只有四个主子,最小的便是霍去病。他见霍去病拉着阿奴,那他不是卫家人,就是窦家或韩家小主子。
阿奴一直没开口,看起来比霍去病乖巧好糊弄,主父偃就打开纸包,蹲下去,“这位小公子尝尝?”
阿奴后退一步。主父偃不死心,“真的很好吃。这个叫发糕,软而糯,这个是红薯糖,甜而香。都是昨天和今早刚做——”看到两个小孩睁大眼睛,主父偃心中一喜,拿两块一个小不点一块。
两小儿不约而同地看向窦婴。
主父偃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窦婴一脸复杂,也顾不上窘迫,觍着脸道:“侯爷尝尝?”
窦婴没接还想叹气。
以前窦婴家中门客众多,并非他人傻钱多,而是有的真走投无路。要说当过大将军上过战场,当过太子的老师经历过政斗,还当过丞相,窦婴不该有心慈手软一面才对。可他一生太顺。打记事起,碍于窦太后的缘故就没人敢欺辱他。
窦婴从未缺过钱,也从未为升迁求过人。他少时家风极好,成年后几乎没经历过黑暗,以至于年过半百依然心有慈悲。窦婴仔细打量一番主父偃,衣服还行,但有点不合身,可能是找人借的。里衣衣领磨起毛了,看来家境清贫这点是真的。
这两年常跟村民打交道,窦婴很清楚寻常人家培养出一个学文识字的人多么艰难,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看来你是很着急。若是你再打听打听,一定能打听到,长安的红薯苗最初皆来自秦岭。这发糕是红薯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