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得好好回答。
卫长君也不敢思索太久,久了反而显得他心不诚。
“据儿,汉民是统称。”卫长君望着外甥,“懂吗?”
小太子不懂。
卫长君告诉他大汉建国初期很小,只有关中这一块。周边国家觉着大汉好欺负,频频越界杀人抢钱。汉军被迫抵抗,打的那些国家俯首称臣,大汉就不止有汉民了。便于区分,称属国百姓为大汉治下某族人。
说到此,卫长君看一眼浑邪王:“他如今就可以称之为大汉国匈奴族人。入了户分了田,也可以说他是汉民——大汉子民简称。大舅这样说能明白吗?”
小太子还有一点疑惑:“他和匈奴部落的匈奴人一样吗?”
“如果说长相,那是一样。论心不一样。匈奴部落的匈奴人心向单于。他心向你父皇。匈奴部落的汉人见着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剑。他们见着匈奴部落的人会不假思索的举刀。从国之大义上讲,他们和我们一样。”卫长君搂住小外甥,“我们不该对他们有所歧视。”
霍光欲言又止。
卫长君笑着问:“担心浑邪王投降是权宜之计?”
霍光呼吸一窒,大公子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浑邪王心慌惶恐:“小王——”
卫长君把碗放下,冲他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着急:“霍光,汉人当中有不少人心向匈奴。给他们一个机会,一定会向匈奴俯首称臣。匈奴部落自然也有人认为汉军强大不可战胜,杀敌五百自损一千,不如握手言和。浑邪王,你说是不是?”
浑邪王为了讨好卫长君,也为了再次表明立场:“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汉军强大。”
卫长君摇头:“匈奴强盛近百年,很多匈奴人以及少部分汉人依然认为匈奴失利是暂时的。你都带部众来降了,朝中还有人认为陛下该同匈奴和谈,令公主嫁给单于,结一姓之好。”
浑邪王沉默不语,怀疑卫长君给他下套,等他失言。
卫长君点点头:“陛下知道是哪些人。陛下从未怀疑过那些人对单于的好感,所以也愿意相信浑邪王此次归汉是真心的。浑邪王不必不安。”转向霍光,“凭相貌来判断一个人是敌是友,你狭隘了。”
霍光意识到他不该喜恶形于色:“大公子教训得极是。”
“用饭吧。”卫长君拍拍小外甥的小屁股。
小太子挨着他盘腿坐下,碗放腿上,拿起饼,挑肉吃。
“把土豆吃了。”卫长君发现炖的干豆角也被他拨到一旁,“豆角也吃了。”
小太子嘟囔:“我是太子欸。”
“陛下也没少食蔬菜瓜果。”卫长君瞪他,“需要我告诉你父皇吗?”
父皇知道了,他还得吃青菜。小太子使劲摇头,塞一嘴巴豆角和土豆,仰头吧唧嘴,“大舅,我吃了。”
卫长君:“大舅是不是很坏,逼你吃你不想吃的?”
小太子咧嘴笑笑装傻。
卫长君朝他脸上拧一下:“愈发机灵了。”
小太子的小脑袋歪到他手臂上,咬一口劲道十足的饼:“大舅,这个饼累牙,我想吃软软的鸡蛋饼。”
“明早做。”卫长君发现浑邪王快吃完了,令金日磾再给他盛一碗。
金日磾算是浑邪王侄子,要搁以往浑邪王一定会叫他伺候。到了卫家,浑邪王不敢把自己当匈奴小王,起身去厨房。
家中有客,许君和西芮也没急着去东边大厨房用饭。浑邪王进来,许君把碗接过去,盛了满满一碗,在上面放一块饼,又给他盛一碗青菜蛋汤。
大汉的汤汤水水,浑邪王吃不习惯,但他也没有拒绝。无论饼还是蛋,在草原上都是稀罕物。浑邪王接过去就道声谢。
许君倚着门框看着他到大门外才说:“这个匈奴人挺知礼的。”
西芮嘴一撇:“人在屋檐下,他敢无礼吗?”
许君笑了:“你是对的。再盛一碗,我给郎君送去。”
卫长君叫小外甥先喝。小太子拿着勺子挑鸡蛋:“大舅,鸡蛋黄黄的真好看。”
“想喝就喝。”卫长君瞪他,“跟谁学的?”
必须得是公孙敬声。
霍去病大了,有自己的府邸,还有食邑和钱,他想吃什么买什么,无需知会卫长君。唯有半大小子、有钱也不敢偷花的公孙敬声想吃什么都得跟他大舅斗心眼子。
“我吃了大舅吃什么?”
卫长君:“这是汤。大舅自然喝汤。只有你会在汤里找鸡蛋。晚上给你煮个鸡蛋?”
“不要吃煮鸡蛋。”小太子摇头:“我想吃煎鸡蛋,鸡蛋黄嫩嫩的。我不吃硬硬的。”
埋头啃鸡腿的卫伉抬起头来:“我也想吃嫩嫩的鸡蛋。”
卫伉在刘据另一边,小孩吭哧吭哧半晌,饼吃了一半,菜还剩一半。卫长君勾头看一下:“吃完再说。”
卫伉乖巧,不如小太子房前屋后乱跑,又比他小两岁,胃口远不能跟他比。小卫伉摇头:“饱了。”
卫长君给大外甥使个眼色。小刘据把将将舀出来的鸡蛋送到小弟嘴边。小卫伉张嘴吞下去。刘据瞪他:“饱了?”
小卫伉抿嘴笑笑,张大嘴巴。太子殿下给他舀一勺汤。小卫伉又喝两勺汤吃一勺鸡蛋,起身拍拍肚子,“大伯,我去洗脸。”跑屋里喊许君。
许君用热水把孩子擦的白白净净,又给他抹上面脂,出来收他的碗筷。
平日里卫伉不敢乱跑。今日多了不少匈奴人他有点怕,更不敢随意走动。小孩趴在大伯背上,露出一双小眼睛打量坐在大伯对面一众匈奴人。
浑邪王抬眼就能看到小孩乖巧的模样。浑邪王实在难以相信他是大将军长子。小卫伉发现浑邪王打量他,扭头躲到大伯脑后。
卫长君还在用饭:“伉儿,别乱动。”
小卫伉双手扒着他的肩膀:“大伯,我困了。”
“据儿,饱了吗?”
小刘据给他留半碗青菜和汤,反手一抹嘴,拉着弟弟回屋。小卫伉经过浑邪王身边,睁大眼睛打量他一下。
刘据使劲拽他一把:“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见过啊。”卫伉说话还有小奶音。
卫长君:“以后他搬到茂陵来,你天天能见到。”
小太子停下:“搬去哪儿?”
卫长君指着西北方向:“西边大路往北走一里就是他家。”
此事休屠王妻还不知道,她不禁看浑邪王确定真假。浑邪王点头:“我不止一次说过,陛下答应我们的事一定会兑现。”
休屠王阏氏后悔,休屠王带兵逃跑的时候她就该拦着。虽然草原上自由,可休屠王上面有单于,单于好战,休屠王侥幸逃回匈奴王庭,下次也会被大汉大将军或冠军侯斩于马下。
卫长君:“浑邪王家只比我家小一点。”
浑邪王家房屋不多,卫家除了东西中三处宅院,后面还有一圈房子,看起来着实不如浑邪王府邸宽敞。浑邪王难掩高兴地笑了。
霍光又忍不住欲言又止。
卫长君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暗瞪他一眼,用饭!
金日磾看个正着。金日磾对霍光很是好奇,不止他看起来同卫家亲近,还有他姓“霍”。卫长君气质温和,待人宽厚,很容易叫人卸下心防。在上林苑谨言慎行的金日磾大胆询问:“这位小公子姓霍?”
卫长君挂着笑脸问:“你想问他和霍去病什么关系吧?霍去病弟弟霍光。”
所有匈奴人都看向霍光。霍光后背发凉,这是要吃了他吗?自然不是!霍光在刘彻身边小一年,吃得好长高了,有作为冠军侯的兄长撑腰,腰板直了,气质越发像个清贵的小公子,而不是膏粱子弟。
浑邪王又一次在心里感慨,大汉真能人辈出:“没想到小公子竟是冠军侯亲弟。”
霍光坐直,矜持地微微颔首,为有这样的兄长而感到无比光荣。
卫长君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霍光不禁想笑:“用饭吧。”
浑邪王依然忍不住打量霍光,仿佛要看出他有没有领兵天赋。
卫长君:“红薯和棉花苗出来,你们还得来跟我学种。届时会看到朝中其他人。”朝窦婴家看去,“魏其侯,陛下表叔,孙女成婚,这几日不在。过几日便会回来。”又朝东看去,“坐在门外晒太阳的那位老者是大汉才子,当世第一人,司马相如。”
六十岁的司马相如耳不聋眼不花,注意到卫长君朝他看去,他趁机过来满足一下好奇心,询问卫家怎么来了这么多匈奴人。
卫长君叫他猜猜看。司马相如猜不出,请卫长君明示。
“匈奴右贤王账下浑邪王。这位少年是休屠王长子金日磾,旁边那孩子是他弟。”卫长君为他们介绍。
司马相如震惊,匈奴小王来帮卫长君种庄稼,这这无异于耗子给猫拜年。有生之年竟然可以亲眼所见。司马相如差点没忍住惊呼“苍天”。
卫长君:“长卿兄,要不要题赋一篇?”
司马相如点头,写,必须写!
浑邪王见他转身就走,很是纳闷:“这位先生怎么了?”
卫长君:“他头一次见到匈奴小王,得回家写篇文章抒发一下心中激动。”
浑邪王听懂了,反而不敢信,大汉文人这么容易热血上头吗。
年轻十岁的司马相如也想过驰骋沙场。可惜他的功夫只是耍着好看。真刀真枪远不是十四岁的霍去病的对手。司马相如不能亲临塞北,不等于他不可以想象。
以前他也见过匈奴小王,但是被当俘虏、阶下囚押进皇宫。司马相如没有提笔的冲动。而今匈奴王甘心帮大汉百姓种地,这说明真真俯首称臣。
司马相如再想象一下阿奴押近五万人进京,霍去病半夜独见浑邪王,他胸中激情迸发而出,挥笔一蹴而就。
卫长君一众稍作歇息,打算继续育苗,司马相如一手拄拐一手拿着一张很大的纸走近:“长君兄,我写好了。”
卫长君下意识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