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张桌子,前一张桌子属于许诗谨,后一张属于我。
他继续解释,解释自己选出这两张桌子的理由:“第一排的这张桌子,表面收拾得很干净,上边灰尘很多,可以看出来有几天没有人用过了。这么好的位置,不可能空置。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原本坐在这里上课的学生出了某些意外,这几天都没有来上课;后面一张桌子呢,很干净,不久前才被拖去水池处彻底刷洗了一遍吧。”
他说完,我没有回答,他似乎也不全指望着我的回答。
他自己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前,打开桌盖。
“咻——”
拳头闪电般从桌肚里窜出来。
但没有窜到他的脸上,虽然是很突然的一件事,但他神经敏锐,动作敏捷,拿手挡在面前,接住了自桌肚里弹出来的拳头。
“哇——”
他叫道,不止因为恶作剧的弹簧拳头,还有出现在桌肚里的蛇、蜈蚣、昆虫,这类很恶心的塑料模型。
当然,都是蒋婕和她的狗腿们放下去的。
“看来这位学生离校不上课的原因出来了。”他说,“遭受到了很明显的校园暴力,像你一样。后边那个洗得很干净的桌子,不会是你的书桌吧?”
我不置一词。
反正他都猜中了。
他没有追问书桌的事情,而是开始把弹簧拳头,各种昆虫塑料模型都拿出来了。
“干什么?”我问。
“把它们都丢掉啊。”他回答的理所当然,“我没看见就算了,我都看见了,还放着它们来戳你们的小心肝吗?”
说许诗谨就说许诗谨,为什么又要带我。
我稍稍不悦。
“来吧,”他说,“和我说说坐在这边的这位同学的故事。你们是同班,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吧。”
我不想说。
然而大脑里有太多活跃的脑细胞的话,只要一两个关键词,就能联想起很多的东西。
许诗谨从上周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学校。
到了周三,她的父母来学校了,说女儿留下遗书,离家出走,现在行踪不明,也许已经想不开寻了短见,要找蒋婕给自己女儿陪葬。
校方焦头烂额。
许诗谨和蒋婕的梁子,始于她在有回和蒋婕说话时,顶撞了蒋婕。
从此蒋婕就看她不顺眼,做些小动作欺负她。
在我的过往印象中,许诗谨是个沉默寡言、成绩平平的女孩子,既不突出,也不落后,既不漂亮,也不丑陋,是个49人的班级里,39人的模样。
这39人,男女不一,胖瘦不一,但一模一样的平凡无奇,面目模糊。
旁人来看,我大约也是一样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记忆点是“总被欺负浑身脏兮兮”吧。
大家下意识的认为她的反应也应该是这么平凡无奇,忍气吞声。然而那一回的许诗谨却反击了。
高二有跳绳比赛,每个学生都要出7块钱购置跳绳,这笔钱由体育委员蒋婕点收并交给体育老师,作为统一购买跳绳费用。
但在蒋婕收齐费用之后,半个下课时间,她桌肚里的343块钱,不见了。
当时还没有上课,蒋婕让她的狗腿把教室的前后门统统关上,让所有同学打开书包,她要挨个检查众人的书包。
第一个是我。
我没有动,他们就自己翻,并很遗憾的发现翻不出钱来。
其余同学也许想着清者自清,都很主动地打开书包让蒋婕看。唯一不打开书包的,是许诗谨。
许诗谨说:“你们这是侵犯了人身自由!你们没有资格搜我的书包!”
2007年,人身自由是个新鲜词汇。蒋婕是个校霸,在学校里只恨不能像螃蟹一样行走,当然不会在意许诗谨的抗拒。何况只是半个下课时间,桌肚里好好的跳绳费就不翼而飞了,而下课里又没有别班的同学过来,那么自然是班级里的内鬼干的。49个人里,48个人给查了,就剩最后一个,死活不给看,那么嫌疑自然聚焦在最后一人身上。
这种程度的推理,就算是只用肌肉上学的蒋婕,也能做出来。
在蒋婕喊人强硬搜身之前,上课铃打响了,老师进来了,不止是老师,班主任也来了。我注意到,任课老师上课铃还没敲就到了,看门窗紧闭,就回年级办公室把班主任找来。
班主任严厉喝止了教室里不成样的打闹,问清楚原委后,把许诗谨连同她的书包一起带去了年级办公室。她紧紧抱着书包,捂着口袋,和班主任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许诗谨单独回来了,依然是那副紧抱书包,捂着口袋的样子。
有人忍不住问了句:“老师搜你身了吗?”
许诗谨高高抬着头:“老师也没资格搜我的身!”
接着,她在教室里放下了书包,突然跑出教室,去了厕所。我们的教学楼,每层都有厕所,厕所靠近年段办公室的方向。
蒋婕给她的狗腿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狗腿立刻跟着许诗谨出去了,不过一会,立刻回来,都不顾老师还在讲台上上课,就凑到蒋婕身旁说,说她看见许诗谨在厕所的垃圾桶里丢了个钱包,把钱包捡起来一看,里头果然有343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蒋婕这下炸了脾气,立刻就扯着许诗谨去了班主任那里要给许诗谨定罪。
然后接下来的发展,就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许诗谨委屈直哭,说是蒋婕的狗腿陷害她,蒋婕一直就看她不顺眼,现在甚至想污蔑她是小偷!
班主任也告诉蒋婕,说许诗谨之前在年段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让她搜了身,身上没有你收来的跳绳费。
于是闹来闹去的蒋婕,挨了处分,要写检讨,还要当众给许诗谨道歉。
我先是意外,后来想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些多半是许诗谨故意的。许诗谨确实偷了跳绳费,并且早早就把钱包丢进了厕所的垃圾桶,而后做出一副钱还藏在身上的模样不肯让人搜书包,她算准蒋婕绝不肯吃亏的暴脾气,一步步诱导蒋婕,到了如今蒋婕百口莫辩的局面。
此后事情没有结束,反而越发不可收拾起来。
大姐大在一向看不起的许诗谨身上吃了这么个大亏,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针对许诗谨的报复程度直线上升,当天晚上放学,就让狗腿堵了前后门,拿椅子砸许诗谨。
许诗谨也在第二天写了遗书,还把自己的伤势到处展示。
遗书全校传阅。
同时许诗谨写信给市教育局,实名举报蒋婕父母滥用职权并举报蒋婕本人在学校横行霸道。这依然是个很新鲜的做法,因为她这封举报信,从没有出现在学校的蒋婕父母出来了,带着女儿一起给许诗谨赔礼道歉,又赔偿了许诗谨医疗费。
我听说有好几千块钱。
后来,班主任把许诗谨的位置从蒋婕身旁调来了——她们本来坐得很近——将许诗谨调到第一排的第三桌,正正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事情闹成这样,也许蒋婕的父母也说了她,蒋婕确实收敛了一些,她不再在许诗谨身上留下明显伤痕,但是别的恶作剧,比如在桌肚里放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并发动全班,孤立许诗谨。
可能用肌肉上学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多少会用了点脑子吧。
但是论起用脑子、会闹腾的程度,蒋婕实在及不上许诗谨。外表上看,蒋婕依然横行霸道,依然逼得同学到写遗书哭诉的程度。
但内里究竟谁赚谁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
这也许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许诗谨并没有因为阶段性的胜利而停下步伐,她一封一封地写遗书,每封遗书里的都变着花来闹腾蒋婕连同老师。
可以说,蒋婕和班主任,全被她搞得神思恍惚,想要不管她,她还能拿着遗书,走上教学楼的天台。
她没有真跳。
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遗书不过是她要挟的手段,她当然不会真跳。
可是害怕出事的教导主任只能和她商量,问她愿不愿意调去A班。
A班,是学校里连花钱都进不去的尖子班,只有每学年的成绩排名前五十才能在里面读,一旦考试成绩落后,就会掉到普通班,空出来的位置则由成绩好的人顶替。许诗谨通过这一封封遗书甚至换到了连蒋婕当部长的爸爸都没能做到的事。
听到从年级办公室传来的这个消息,蒋婕气得在教室里嚎啕大哭。
而在最后一封遗书之后,到现在,许诗谨已经有一周没有出现在学校了。
“喂——”
我回神,看见他猛然凑近的脸和手。
我一下打开他的手。
我反应过激了,但他没有生气,只是一笑,还和声安抚我:
“不要反应这么大,我没有想伤害你,你的脸破皮了,我给你贴个创可贴,喽。”
他向我展示手里头的猫爪创可贴。
我盯着猫爪。
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会用这种不正经的创可贴?
我试图抗拒,但很快意识到彼此体力悬殊,抗拒不了,他的手掌撑着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捏着创可贴凑过来,力道很轻地贴在我脸上,还对着我的脸吹了口气。
“好了,不痛了。”
我破了皮的脸被迫贴上猫爪,而他也拿了新的创可贴,缠上自己破皮流血的指关节。
接着他说:“你刚才在想坐在这里的同学吗?不要只想,也和我说说。会在矿泉水里投毒的人,一般是对整个班级或者班级里头特定的人厌恶甚至仇恨,而这种厌恶和仇恨更多的会出现在老被欺负的人身上。”
“所以你,周同学。”他说,“是嫌疑人之一。等被投毒的这些学生回过神来,发现你在周末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学校里,他们甚至会在情绪激动之下,不问证据而直接会把你打成嫌犯。孩子的恶意有时是很可怕的。”
“你必须需要洗刷嫌疑——你也想找出真凶。而我可以帮你。”
他微微翘起嘴角,手指点在额角。
窗外的阳光在他指尖染上一点金。
“我的脑袋,”他笑容不羁,“超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