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喻慈生说。
“不算巧。”霍染因,“上午你提醒我今天是春分,我才想到要过来祭拜。”
“我也被人天天提醒。”喻慈生说。
霍染因看了眼他身下的棺材,和穿在他身上的古式团花寿衣:“提醒这种仪式?”
“嗯,这种仪式。”喻慈生抬起手臂,手指梳理寿衣上的皱褶,“小时候身体不好,四五岁的时候差点没挺过来,医院也救不了,我爸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迷信思想,给我打了副棺材,让我穿着寿衣躺进去装死,说这是‘骗无常’。可能我命不该绝,这么做了之后,还真骗过无常,缓了过来。从此我爸深信不疑,年年要办。”
他说着关系自己的事情,但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纪询注意到这偌大的棺材里,居然倒扣着一本书,在这些出殡的队伍将他抬起上山的时候,他居然躺在棺材中看书吗?
“往年还好,只是穿着寿衣去棺材里头躺一会儿,做个仪式就算了。今年三十整,他心里不安,倒来折腾我让我大办。”
他简单说道,看看周围一整个出殡队伍,又眯起眼睛,抬头朝天空看去,天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有连绵起伏的黑布,裹在他与阳光之间。
喻慈生的头脸都是白的,雪一般的颜色在被黑伞削弱的阳光下,依然闪烁出细密澄净的光芒,依稀像是雪里的精灵,被放到了阳光底下。
美则美矣,总担心他会随光而化,难怪喻慈生的家人不够放心。
雪里的精灵?
纪询心头一动,他捕捉到了模糊的印象,立刻循着这丝印象,在大脑殿堂里搜寻记忆。他觉得这并非自己同眼前这人的第一次见面。
“我来介绍一下。”霍染因说,“喻慈生,我小时候的邻居和朋友;纪询,我的男友。”
纪询看了霍染因一眼。
依照霍染因的性格,能将两人的关系直言相告,想来喻慈生对其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恐怕不止局限于“邻居”与“朋友”。
“你好。”喻慈生冲纪询伸出手。
“你好。”纪询上前和喻慈生握手。
他穿行过那些穿着黑衣,举着黑伞的人,他们安之若素地等待着,并没有对喻慈生半道停下,同纪询和霍染因聊天的事情露出什么情绪。
真是服务到位。
两人的手握住,喻慈生的手其实并不太冷,甚至没有霍染因的冷,非要说的话,像是玉的触感,温润的,不冷也不热,也没什么人气儿。
喻慈生和纪询浅浅一握,很快松开,他不忙着和纪询说话,先对霍染因说:“见都见了,和我一起上去,给我上柱香吧。”
霍染因眉头一扬。
“我这里完了,和你一起去祭拜家人。”喻慈生又说,“适逢其会,是该拜拜。”
说得也没错,既然在这里碰见了,又都是邻居,合该互相上上香。
虽说喻慈生的香奇怪了些。
霍染因放下扬起的眉头,带上纪询,一同随着喻慈生的出殡队伍前进。
一声呦呵,队伍前进。
这次,他们也是滚滚黑伞下的一员。
喻家发家在喻慈生父亲那一代,喻慈生的父亲早年是做家电倒卖的,后来又开了公司,搭上了国家发展的东风,又会经营,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但地是有数的,山也是有数的。
所以尽管喻家如今的家业早已比霍家多出不知多少,晚到就是晚到,喻家墓园依然在霍家墓园以下。
虽然喻慈生对此并不在意。
他们进了喻家墓园,一同吹拉弹唱又让霍染因上个香之后,还没等霍染因彻底把香插进香炉里,喻慈生已经从棺材里跨了出来。
他脱下寿衣,穿回自己的衣服,神色淡而无味,点评道:
“安慰剂般的迷信效果。”
既然迷信活动已经结束,就该去霍染因的墓园了。
他不要人跟,自己撑一把黑伞,走在纪询和霍染因的旁边。
路也不远,再往上走一段,便到地点。
几人走时信口聊天,纪询望了喻慈生两眼,突然说:“喻先生,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是吗?纪先生也很面善。”喻慈生脸上似露出了些许笑容,薄得如同冬日里积在叶脉上的碎冰,前一眼还在,后一眼消失。
不。
这当然不是一句套近乎似的恭维。
纪询已经完成了对记忆的检索,他准确找出了自己和喻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6年前,尼泊尔雪山。
那时候他已经参加工作,工作还顺利,攒了年假出国旅游,没想到适逢碰上雪崩,他及时找到一个山洞,和导游一起组织同行的其他人员先躲入山洞,又发消息联络山下救援队。
那次雪崩有惊无险。
很快,山下的救援队就找到他们藏身的洞穴,那时候洞穴已经燃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驱散冰天雪地的寒意,他们分享着救援队带上来的,和自己本来的食水,竟然在这洞穴里围坐着……讲故事。
也忘了是谁说出这个提议的。
总之他们效仿“故事说不好听就要被吃掉”的原始人典故,谁说了个不好听的故事,谁就要开始表演才艺。
相较说故事,显然更多人的才艺还是在表演才艺上。
纪询记得自己听了几首歌,看了一些热闹的魔术,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故事,已经忘了,非要记也能记起来,只是没有必要。
后来轮到他开始讲故事。
他讲了一个……罪犯第一视角的犯罪故事。
当时的听众里,同车的人都知道他是警察,发生雪崩时为了维持秩序,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有些诧异,恐怕以为他会讲警察抓捕罪犯的故事。但现实里,他实习办的案子多半摧枯拉朽,有什么曲折离奇可讲?还是天马行空的推理小说更有趣些。
那大约是他第一次编故事,即兴发挥,倒也靠悬念让在场听众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