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公主和太子殿下并非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想。
若太子殿下是空中明月,皎皎无尘,则长风公主更像盛夏骄阳,明艳姝丽。
同一张脸,气质截然不同。
“你总看我作甚,有话说?”赵嫣揉着惺忪的眼,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流萤下意识移开目光,低垂眼帘。
片刻恢复沉静,一本正经道:“太子殿下为天下君子楷模,行为端庄,从不做这等粗鄙行径。”
又来了又来了,每日例行纠正!
赵嫣弯腰的动作咔地一顿,只好放下手规矩垂在身侧,转而朝殿门走去。
“太子殿下从不疾行。”流萤的声音背后灵般飘了过来。
赵嫣耐着性子放缓脚步。
“太子殿下性情温和,要笑。”身侧女音持续不断。
赵嫣将手抵在门扉上,忍无可忍。
嘴角抽搐半晌,推开门扉,抬头挂出一抹和煦得体的假笑来。
所以,她才最讨厌赵衍那个呆子!
大雪初霁,粉妆玉砌,满目皆白。
去崇文殿的马车上,赵嫣瞥了眼身侧安静的流萤。
“怎么这会子反倒安静了?”
赵嫣一身雪色绣金线的太子常服,疑惑道,“不用像前几次那般耳提面命,教些太子与老师相处时的细节?”
流萤答得干脆:“不必。”
赵嫣讶然:“为何?”
流萤想了想,方道:“殿下去了便知。”
一炷香后,崇文殿。
赵嫣看着眼前拄着拐杖,颤巍巍对着一根红漆柱子叩拜的白发老者,终于明白流萤那句“不必”是何意思了。
太子太师文大人年过七旬,眼疾严重,三步以外不辨男女,一丈开外人畜不分。
这样的视力,自然分辨不出站在眼前的是真赵衍还是假太子了。
“老师请起,这边。”
赵嫣忍笑将老人扶起,换了个方向。
崇文殿不大,但很清幽,翰墨飘香。
赵嫣抱着镀金的小手炉,随意翻了几页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遗韵仿若跨越千年岁月,如浩瀚汪洋铺展眼前。
原来做男子有这般好处,可以学习经纬韬略、朝堂博弈,而不是像女子那般束缚于深闺,不见天日。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前方文太师手持水晶叆叇,将《孟子》逐字逐句放大,讲到精彩处,不禁摇头晃脑、忘乎所以。
正口若悬河,冷不防瞧见被叆叇放大的夸张视野里,小太子正手托下颌看着窗外,俨然走了神。
文太师清了清嗓子,颇为委婉道:“殿下心不在焉,可是老夫讲得不透彻?”
赵嫣收回视线,柔柔笑道:“老师勿怪,孤只是有几处句子不太明白,不禁琢磨出神了。”
见太子如此好学,文大人颇为欣慰,连连颔首道:“哪几处句子?”
“‘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
赵嫣指着书上一列字,“凭什么男子的‘道’可以顶天立地,不惧王权,而女子的‘道’却是安居后宅,顺从丈夫呢?”
“这……”
文太师正色,捻着花白长须道,“男主外女主内,夫为妻纲,伦常礼教,自古如此。”
赵嫣轻嗤:“谁定的伦常,谁说的礼教?”
文太师朝着虚空一拱手,敬畏道:“自是祖宗所定,圣人之言。”
赵嫣又问:“那圣人之言和‘忠孝’相比,孰轻孰重?”
文太师解答道:“自然是忠与孝。”
“那好。”
赵嫣侧首托腮,无比认真道,“那若是孤希望天下女子可同男子一般读书明理,若是令堂希望自己能走出后宅、建功立业,你是遵循还是不遵?”
“这……”
文太师一时语塞。
赵嫣桃花眼微弯,得出个刁钻的结论,“若是不遵,老师岂非不忠不义之辈?”
“……”
学富五车的文太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答不上来。
此乃未曾设想过的难题啊,不愧是天资聪慧、举一反三的太子殿下!
半天的课业毕,流萤跟在赵嫣身后一步,直言道:“殿下理应宽厚仁德,实不该如此顶撞文大人。”
赵嫣倒是神清气爽,漫不在意道:“传道受业解惑,本就是夫子职责,谈何顶撞?”
东宫的马车就停在外边,赵嫣拢袖而行,便见前方长庆门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袭朱红官袍,身量颀长挺拔,玄青色的披风迎风猎猎,勾勒出大雪覆盖的皇宫中最惊艳的一笔。
赵嫣认出了这个背影,不由惊讶。
真是巧了!上次在暖阁中,还没能套出此人的名讳呢。
“殿下止步。”
流萤颇为忌惮地看向宫门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哑涩,“我们换个门走。”
“为何?”
赵嫣疑惑,刚停下脚步,便见一股猩红猝不及自长庆门下防喷溅而出,染透了男人脚下的白雪。
赵嫣的浅笑还嵌在嘴角,瞳仁却因震悚而骤缩。
一名穿着绯色朝服的白胖文官面朝下扑倒,血色在他臃肿的身下不住蔓延,转眼浸染一大片。
而杀人者面不改色,只优雅平淡地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将指节仔细擦拭干净。
抬手一松,帕子飘飘荡荡坠落,轻柔地覆在那张死不瞑目的惊恐脸庞上。
赵嫣第一次亲眼见死人,还是在庄穆的宫门下。
寒意爬上背脊,她踉跄后退一步,攥住同样紧绷的流萤。
赵嫣下意识想走,然而为时已晚。
宫门下的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负手转身。
四目相接,他朝她缓步而来。
红袍白雪交映,分不清更似仙人,还是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