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捂着肚子,小声说了句什么。
闻人蔺耳力极佳,明明听见了,却装作无动于衷。
赵嫣只好又稍稍提高一丝音调,重复道:“我小日子将至,不太方便。”
闻人蔺看着她佯作镇定的眸子,半晌点点头。
“本王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没有强迫殿下的嗜好。既如此,便换个条件。”
他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想了想道,“正巧本王身边缺个贴身女婢服侍,殿下可愿屈尊补上?”
让堂堂长风公主扮成婢女服侍,闻人蔺怎么敢?
然而和“演示”《玄女经》九势相比,这个要求反倒能接受些……
或许,闻人蔺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玄女经》上。
见赵嫣眼眸滴溜溜转动,抿唇不语,闻人蔺收了描妆的笔,淡然撩帘道:“来人,送殿下……”
“就扮一天。”赵嫣忙拉住了他的袖边,能屈能伸。
两害取其轻,即便明知是闻人蔺挖好的坑,她也得咬牙往下跳。
闻人蔺乜眼看她,伴随着车轮辘辘,极浅的阳光在他眸底轻轻摇晃。
“……送殿下冰鉴降暑。”
他含着浅笑,低沉而清晰地将后半句话补完。
“……”
马车停下,两名侍从捧了沉重的铜制冰鉴进来,又默不作声地躬身退下。
车帷重新遮挡,赵嫣的手从闻人蔺袖边滑落,颓然地坠在身侧。
又中计了。
赵嫣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他,只拧着眉,泄愤似的揭开冒着丝丝凉气的冰鉴,将凝了白霜的冰镇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这时候少贪凉,若是再腹痛,本王可不管。”
闻人蔺抬扇覆住她意图继续的指尖,示意道,“将衣裳换了。”
赵嫣诧异:“在这?”
闻人蔺好整以待:“车内又无旁人。”
赵嫣倾听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吆喝,为难道:“可车帷摇晃,难免走光。且我的真实样貌不能为人所知,若上车时是太子,下车时是女子,宫人们见了该如何想?势必也会给太傅惹来麻烦。”
见闻人蔺不语,她掩饰似的挑开车帷一角朝外望去,远远瞧见前方安平寺的七级宝塔耸立,便知此处离毗邻京城北门的大宁街不远。
“久闻大宁街多食肆酒楼,热闹非凡,不如悄声去那儿寻个落脚之处,我再换回女子妆扮伴随左右。”
赵嫣眨了眨眼睫,放软语气道,“可好,太傅?”
说罢惟恐闻人蔺反对似的,从车窗探身命令:“让他们继续前行,孤改道去大宁街。”
因太子年纪尚小,她未束全发,后脑处柔黑的头发垂落腰际,勾勒出袅袅纤细的轮廓。
闻人蔺眸色平静,若有若无地笑着,倒也没阻止。
他撩开车帷朝侍从吩咐了一句什么,马车慢慢停下,然后脱离冗长的队伍,只带着副将和数名亲卫、暗卫朝大宁街行去。
归海楼是大宁街最大的酒楼,建于云霄桥边,龙水渠畔,四方之客往来不绝,凭栏远眺能将京师盛景尽收眼底。
刚赛过龙舟,高楼上还挤着不少看客。其中四楼阑干处斜倚着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一袭华服美冠,身边簇拥着四五名花枝招展的姬妾,俨然是谁家出游的富家子弟。
公子张嘴衔去姬妾喂来的干果,兴味索然地哼了声:“还以为今日盛景,必是美人如云,可惜在此看了一个下午,所见不过凡桃俗李。”
喂干果的小妾不过十七八岁,闻言噘嘴啐道:“员外都有我们了,怎还想着拈花惹草!”
“天下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负。你们?终究是差点意思啊。”
华服公子笑着捏捏美妾的粉腮,刚转身,便脚下生根似的呆住了。
楼上一名少女挽着杏色披帛缓缓下楼,绯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葳蕤轻绽,恍若一幅会动的美人图。那张脸更不用说,花容月貌如明珠遗世,明丽的海棠花钿非是画在眉间,而是别出心裁地落在眼尾处,美而不俗。
更难得的是,少女气质矜贵出尘,不似寻常女子含胸低顺,连蹙眉整理披帛的动作都显得天然娇憨。
华服公子咽了咽嗓子,不自觉向前一步。他满院的美人,和眼前之人一比,全如泥塑般失了颜色。
姬妾们知他痴病犯了,一气之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就这么一岔神的功夫,那少女穿过堂厅过道,朝另一侧的阑干处行去。
那里负手站了一名身量颀长高大的男子,光一个背影已是不凡,待他转过半张冷白的俊脸来,方才咬牙切齿的姬妾们也看得呆了。
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男子抬指,替少女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随即揽着她的纤腰往自己身边一带,姿势亲昵俨然不是兄妹之流。
一时间公子和姬妾们齐齐倒吸一口气,心有戚戚焉:可惜可惜,原是个有主的。
只有赵嫣知晓,看似亲密搭在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禁锢得多严实。
偏生闻人蔺脸上一派风轻云淡,温和端方,拾起一旁亲卫递来的帷帽轻轻往赵嫣头上一戴,低沉道:“殿下这张脸,还真是招摇。”
赵嫣抬手理了理被风吹拂在脸上的垂纱,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
“本王久侯殿下更衣,有些口渴。”
见赵嫣无动于衷,他睨过眸来,“既是扮做女婢,这点小事总不用人教吧。”
……行,为了线索,就忍他这一日。
赵嫣提起一旁食案上的凉茶,沏了一杯,单手递到闻人蔺面前。
闻人蔺不动,她便又耐着性子往他唇边送了送,咬咬牙笑道:“郎君,请饮茶。”
听到“郎君”二字,闻人蔺流露一丝讶异。
让她扮女婢,她却自己抬了身份,唤起了“郎君”,小算盘打得精细。闻人蔺并未纠正她,单手收了折扇,方就着她的手将唇凑了过来。
赵嫣只觉茶盏一重,不得不将另一只手也托上来。夕阳下闻人蔺的薄唇抿在杯盏杯沿,眼睫享受般半垂着,落下两弧暗色的阴影……
一点也不像令朝堂闻风丧胆的肃王。
然而当他抬起漆色的眼眸,期间的深暗戏谑又让赵嫣看得牙痒痒。
她收起了杯盏,眸光一瞥,指着楼下买花的小姑娘道:“郎君,我想要买花。”
闻人蔺眼尾挑了挑,看她又要作什么妖。
赵嫣撩开帷帽垂纱一角,露出那只眼尾点缀海棠妆的明亮眼睛来,笑得无比灿烂:“郎君,陪我去买花可好?”
倒忘了,她是能将太子赵衍模仿得活灵活现的人,扮个恃宠生骄的女子自然也不在话下。
闻人蔺兴致渐浓,依言道:“走吧。”
夫唱妇随,身后阑干处又是一片心碎的声音。
卖花的是个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长相平平,鼻尖和脸颊上散落着几点雀斑,粗布衣裙打了补丁,却收拾得水灵干净,想必也是个受爷娘疼爱的穷苦孩子。
此时日头西斜,她篮中的香包只卖出了零星几只,花也还剩大半,即便不断用水珠润泽也难掩蔫态。
天色已晚,这花若是再卖不完,她便只能空手回去了——近来城里城外频繁有豆蔻少女与孩童失踪,爹娘不许她天黑后还在外边逗留。
见到一对年轻的璧人上前,她眼睛亮了亮,忙打起精神清脆问道:“贵客要买花吗?这位姊姊一看就知是个大美人,贵客买朵花送她吧!”
“要哪个?”闻人蔺朝身侧问。
民间的植物没有经历花匠修剪,旁逸斜出的枝条反而有种天然野性的美,赵嫣正俯身为难挑选,便见闻人蔺淡淡道:“都买了。”
话音刚落,王府的亲卫便不知从何处窜出,取了一颗小碎银在买花少女手中,再悄无声息退下。
小姑娘喜上眉梢,诚实道:“这花不值这么多钱的,这花篮是我阿爹用柳条编织的,也送给姊姊好了!还有这些香包,也都是阿娘亲手做的……”
小姑娘一股脑将所有的物品都交给了赵嫣,这才将那几钱碎银小心揣入荷包中,欢喜地跑远了。
今日真是好运,遇着大方的贵客了!
她将装有碎银和零星铜板的荷包捂在胸口,比得到了全京城最甜最甜的糖果还开心:有了这些钱,阿娘这个月的汤药钱就有着落了!
小姑娘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越跑越快,恨不能脚下生风立刻跑回家中报喜,全然不觉拐角处几双阴鸷的眼睛正盯着她。
短促的惊呼被死死捂进嘴里,淹没于京城热闹的欢笑声中。
一辆堆满菜叶的牛车驶过,停在拐角。待车轮再次滚动时,那处已没了卖花小姑娘的身影,只余一只陈旧褪色的旧荷包坠落在地,任往来鞋底踢踏踩践。
……
闻人蔺买下整篮花,可不是为了博小公主欢心。
他单纯只是觉得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是件不值当的事。
但赵嫣很开心,在华阳行宫时她便酷爱游走于山林野漱间,归来时必带一大捧各色野花插满殿中花瓶。
自从成为“太子”后,她便不能做这等事了,如同一个得体精致的傀儡木偶,摆在不属于她的位置上。
此时暮色四合,天边残阳还未湮灭,大宁街的灯笼已然亮起。赵嫣就挽着花篮立于云霄桥边,站在这天上人间交映的瑰丽中,回眸时风撩动她浅色的披帛,满袖生香。
她腕上戴着茉莉花手串,低头嗅了嗅,嘴角悄悄漾开笑来,恍惚间让人想起她原只是个矜贵无忧的二八少女。
那一两银子,花得也值。
闻人蔺负在身后的指节,不自觉抚了抚食指上的嵌玉指环。
“王……主子。”
蔡田大步上前,临到头改了称呼,压低声音道,“那边已有动静。”
闻人蔺略一抬手,示意赵嫣过来。
“要去玉泉宫了吗?”
赵嫣看了眼倒映着夕阳与灯火的粼粼渠水,不舍道,“未到关城门的时辰,我还想再逛会儿。”
闻人蔺看着她的眼睛,如同望进她的灵魂深处,攫取了她所有隐秘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