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很快稳住了心神,若无其事地抬眼,笑道:“周侍讲的眼睛,怎么看谁都像故人?”
周及清隽的面容镀着一层盛夏的暖光,仿若高山冰雪,清冷而干净。
他将识人不清的小毛病隐藏得极好,按理,太子殿下是不知道的。
香钟撞珠,发出丁零清脆的声响,文课结束。
一旁的裴飒抻了抻腰,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
周及适时而止,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颔首抱以浅笑,便归拢案几上的纸墨,一样样齐整摆放好,这才起身拢袖告别。
周及这个小古板有个好处,做什么事都极有原则:撞珠声一响,授课;撞珠声再响,课毕。该讲的不少讲一句,不该问的,也绝不拖沓多言。
赵嫣浅浅吐息,如释重负的同时又难掩疑惑。
周及不是略微脸盲的么,怎的对她就越发敏锐,两次三番险些认出她来?
有一个闻人蔺已经够她应付的了,再来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周及……
赵嫣不禁心有戚戚焉,撑着腮帮长叹一声。
裴飒见这纤弱的小太子满面倦容,不由插了一句嘴:“太子殿下昨晚没睡好?从晨起便见殿下没精神,声音也哑。”
话音刚落,便见沉稳的脚步声靠近,闻人蔺低沉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啊,殿下昨晚干什么去了?”
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沁凉的崇文殿内像是涌进一股热浪,赵嫣以手背贴了贴脸颊,嘀咕了一声:“念了半宿的书,自然声音嘶哑。”
“如今暑热难耐,太子还熬灯夜读?”
少年武夫裴飒难掩惊讶,看向赵嫣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赵嫣心虚地别开视线,望着窗台上明亮的光影,没敢去看闻人蔺此刻是何神情。
“太傅,今日是教骑射吧?”
裴飒没有察觉气氛的微妙,迫不及待地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
闻人蔺置若罔闻,只停在赵嫣的书案旁,俯身侧首道:“请殿下更换骑射服,移步校场。”
嗓音低低的,沉沉的,赵嫣不自觉颤了颤眼睫。
天边叠涌的云层遮住了燥热的日光,阴翳徐徐侵袭,连风也泛起了凉意。
倒是个练习骑射的好天气。
小校场内,执驭们牵着数匹骏马静候。这些马儿大都是从太仆寺马厩中临时借调来授课的,但也有两匹由闻人蔺亲自挑选送进宫来的良驹。
其中一匹马通体雪白,鬃毛柔顺分垂颈侧,睫毛如雪般卷翘在漆黑的瞳仁上,不算特别高大,但皮毛养得如雪缎般顺滑,看上去极为温顺高雅。
裴飒一眼就知这匹温驯的漂亮马驹是为太子殿下准备的,于是很自觉地走到一旁,挑了匹次等的棕马翻身骑上,英气十足。
“如何?”闻人蔺问赵嫣。
他素来说话算话,既许诺等小殿下身子好了就教她骑射,便定然会做到。
不但亲自教,连万里挑一的良驹都一并赠送了。
赵嫣拍了拍白马的脖子,目光却望向一旁打着响鼻的另一匹胭脂马。
那马毛色油亮通红,唯额间一抹白,瞳仁炯亮带紫,躯干矫健而四肢有力,一看就知是匹千里骅。
若放在去年,赵嫣定会仿着兄长的性格选择那匹漂亮温驯的白马。可如今在闻人蔺面前无需伪装,她便大大方方挑自己喜欢的来。
“我要这匹胭脂马。”
赵嫣穿着杏白束袖的骑射服,看向闻人蔺。
闻人蔺看着她眼中期许的碎光,不免想起去玉泉宫的路上,她穿着一身石榴红裙裾,以轻纱遮面的模样。那样的娇艳,堪与这烈焰红马相配。
“这马颇为高大,且有些小性子。”
闻人蔺摘下食指上的嵌玉指环轻轻搁在案几上,这才负手下来,手把手教赵嫣道,“上背前,得先让这畜生熟悉殿下。”
赵嫣点头,正面站于马前,抬手去碰它额前白毛。
红马倔强地后退两步,刨动马蹄抬首啾鸣。
“别退,盯着它。”
闻人蔺自身旁伸臂,手掌包裹住赵嫣的手,引导她从马头抚下,落在马笼头的缰绳处,“良驹通人性,若在它面前露怯,是上不了马背的。”
闻人蔺今日亦穿了身殷红的束袖武袍,扎玄色护腕,肩阔腰窄,与那红马一般桀骜,一般矫健。
赵嫣一时有种荒谬的错觉,不知自己到底驯的是马,还是身旁这个……
闻人蔺修长冷白的手离去,红马打了个响鼻。
赵嫣立刻回神,全神贯注地与马儿打交道,牵着它在校场中来回随行了半圈。见红马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抵触,她便踩着侍从递来的木凳去够马镫。
马背有点高,她拽着马鞍子有些吃力。
侍从要来帮忙,赵嫣抿唇拒绝道:“我自己来。”
说罢脚下一蹬,抬腿跨过,稳稳端坐马背。
赵嫣在华阳偷骑过小马驹,并非全然不懂的生手,没多久就能驭着马匹沿边慢走。
闻人蔺在阶前的阴影中随行,不时出言指点两句。
云开见日,天光乍泄,小殿下捏着乌漆小马鞭,脸颊泛出水淋淋的荔红,衣袍随风轻舞,在阳光下划出夺目的弧度。
赵嫣第一次骑高头骏马,并不急于冒进,差不多了就勒缰回赶。谁知裴飒的马这时候疾驰而来,扬起身后一路尘灰。
裴飒骑术极好,及时勒缰立马。
赵嫣身下的红马却是受惊,人立而起。
闻人蔺眸色一暗,电光火石间时已单手攥住缰绳下压,力气大到指骨微微泛白。直将那躁动的马儿拉得嘶鸣一声,马蹄哒哒落回地面,他仍紧紧拽着缰绳。
寻常人这一下定然已被颠出马背,踏于马蹄之下了。
但赵嫣身子前倾,手下紧紧攥着马鞍,竟是稳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