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这才想起,丈夫还有个遗留在外的私生孽种。
她派人追杀柳家妇,想要去母留子,稳住郡王府基业。
熟料那妇人却带着儿子逃了出来,于倾盆的雨夜,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年仅九岁的儿子托付给先父好友临江先生。
“我改名换姓,跟着临江先生游历七年,颍川郡王府从未停止搜寻我的下落,直到天佑十六年,临江先生举荐我入明德馆。”
柳白微背靠着阑干,平静道,“第二年春,我遇见了下榻明德馆的太子殿下。”
他恨极了这些摧毁了柳家的皇亲权贵,也恨极了自己身上那一半肮脏的血脉。他毕生所求,唯见天日昭昭,暗夜魍魉无从遁形,以告慰母亲、外祖父亡魂。
是以和太子殿下交谈的第一天,他就知自己跟对了人。
赵嫣忽而想起,在玉泉宫听雨轩,柳白微向她吐露“拂灯”真相时,的确提到过:“我来明德书院,本就是为了藏身。能有机会藏到东宫之中,自是更好。”
只是那时的赵嫣受阿兄一行人飞蛾扑火般的纯粹风骨所震撼,心中悲潮翻涌,一时忘了深究柳白微那句剖白的深意。
柳白微别过头,低声解释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后来,也想过向殿下坦白身世……”
可后来镜鉴楼点灯,见王裕,又得知肃王欺负殿下,继而被迫假死……事情桩桩件件涌来,他终是丧失了剖白的良机。
听到这,赵嫣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也靠着阑干,通透的眼眸望向身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倨傲少年,轻声问:“你回来,是为了东宫吗?”
柳白微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拜颍川郡王府所赐,他应是,极其厌恶这个“小王孙”的称谓。
柳白微一怔,随即失笑,下意识要去揽赵嫣的肩。
而后反应过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能再亲昵地去勾殿下的袖边或肩头了。
抬起的手于空中转了个弯,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道:“也不全为了名正言顺见殿下。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有现成的权势可以利用,何乐而不为。”
赵嫣仿佛看透他的心事,道:“你不必勉强自己。”
“殿下此言,是在担心我吗?”
柳白以手指心,清朗道,“殿下放心,我只是换个身份和殿下并肩作战罢了。我的心志,不会因此而改变。”
赵嫣明白,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坚守’二字。
柳白微如此,死去的赵衍与拂灯者们亦是如此。
她笑了声,认真道:“柳白微,你是真有少年意气,君子之风。”
她一笑,云间所有璀璨的光都落在了她的眸中。
柳白微顿了顿,而后不甚自然地别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殿下这般谬赞,也不怕良心痛。身世可怜并非自甘沉沦的借口,我拼命抗争,就是为了不成为作恶之人,怎能因自己身居高位而忘记当初的信念。”
然深究起来,到底是有遗憾的。
柳白微有些失神:“我常说要替赵衍照顾殿下,如今,倒真成一家人了……”
“成为一家人也无甚不好,算起来,我得叫你一声堂兄呢。”
“都六七代开外的远亲了,算什么堂兄?”
柳白微似是抵触,又似是不甘,咬牙切齿的模样颇有几分“柳姬”的影子。
然而同姓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只得悻悻断了念想。
赵嫣看着他一会鼓气,一会泄气,不由好笑:“父皇怎么说?”
柳白微兴味索然道:“老爷子求皇上给我赐个字,就算认祖归宗了。”
“这么早就要取字了?”赵嫣讶然。
她记得柳白微还未到行冠礼取字的年纪。
柳白微解释:“老爷子急需我撑当门面,故而未及二十岁也可取字。”
赵嫣了然,想起舅舅宁阳侯魏琰十四岁为家主,十五岁就取字为“泽然”。
闻人蔺呢?
她好像从未听谁叫过闻人蔺的字,尽管他早两三年就及冠了。
正想着,柳白微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打断她的思绪道:“殿下还在查那毒香的来源?”
赵嫣回神,凝神道:“是。”
果然如此,柳白微正色。
“我发现连颍川郡王府都在求丹问药,和神光教道士有往来,可见这群妖道的触须已经遍布朝野。”
云翳掠过,蝉鸣低伏,柳白微压低嗓音道,“我总觉得近期会有大事发生,殿下务必小心。”
赵嫣颔首:“我知道。文脉乃一国之魂,明德馆那边就交给你了。”
二人交换了情报,便见一名内侍远远地走来。
柳白微知道那内侍是来寻自己的,站直身子道:“我该走了。”
话虽如此,他双脚却没舍得离开分毫。
赵嫣颔首说“好”。
柳白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别过头说了句:“我会常来看殿下的。”
说毕行了个儒生礼,深吸一口气方转身离开。
赵嫣回到崇文殿中,迟了半盏茶时间。
殿中竹帘半垂,兽炉烟雾袅散,裴飒和所有侍从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闻人蔺临窗而立,竹帘缝隙中透入的阳光,将他的官袍镀成了艳丽的金红色,侧颜冷白英挺,如嵌画中。
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后殿回廊之景。
赵嫣心间蓦地一跳,遂低眉敛目,老老实实地蹭回书案后坐下。
“裴伴读他们呢?”她没忍住问。
闻人蔺回首,看着坐得端正的小殿下,缓声道:“忽而想起检查殿下功课,便让碍事的人都滚了。”
赵嫣眼皮一抽,也不知他说的“功课”是什么功课。
空无一人的大殿气氛实在暧昧,总让她如坐针毡,惴惴难安。
她佯做沉静地铺纸润墨,忽然想起一事,执笔问道:“太傅字什么?”
闻人蔺抬眼看她。
赵嫣也知道自己岔开话题的方式有些拙劣,可又实在想知道答案,只好硬着头皮道:“突然想起太傅年已及冠,还不知太傅取了什么字。”
字么,闻人蔺是有的。
他及冠成年时,家里的长辈都死绝了,字是他自个儿取的。
如今成了把控朝野的异姓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无人敢唤他的字。若非小殿下心虚提及,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
赵嫣观摩着闻人蔺的神情,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抵触或是厌烦的情绪。
他只是步履平稳地从窗边走来,被切割成条条窄缝的阳光一层层从他身上褪去。
他在赵嫣身后站定,而后倾身俯首,温凉如玉的指节握着赵嫣执笔的右手,脸颊贴着脸颊,如教小儿悬腕般引导她在宣纸上写下遒劲的两个字。
赵嫣甚至能感受到轻拂于耳畔的绵长呼吸,属于闻人蔺的气息从四面包裹而来。她心跳鼓噪,手臂如同租赁来的般失去了知觉,只能任凭闻人蔺牵引写画。
“少……渊?”
赵嫣品味着墨迹未干的二字,只见其笔锋峥嵘如剑,磅礴大气,不由侧首问道,“是渊博的渊吗?”
闻人蔺笑了声。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这声笑带着些嘲弄的意味。
闻人蔺感受着掌心细腻如玉的肌肤,声音波澜不显:“是深渊的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