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坐着稳如泰山的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将他的俊颜衬托得如冷玉无瑕。
赵嫣的心不自觉安-定下来,躬身坐在他身侧,在他半披的墨发间嗅到了一丝沐泽过后的潮湿水汽。
她不自觉轻松了语调,“今天休沐,满城都在登高赏菊,我以为你要明日才回来。”
闻人蔺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又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乐此不疲地玩了半晌,才“嗯”了声说:“想见我家猫儿。”
闻人蔺一向唤雪奴“小畜生”,赵嫣当然知晓他话里的“猫儿”非彼猫。
有点痒,她耸了耸肩,偏着脑袋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和宁阳侯府有关?”轻缓低沉的嗓音。
赵嫣一顿,托腮叹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闻人蔺笑了声,跟着前倾身子,一手搭在膝头道:“殿下刚从宁阳侯府出来,心事只差写在脸上。”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直言道:“太傅可知,宁阳侯夫人容扶月,曾与哪家武将有过往来?”
闻人蔺换了只耳朵捏,直至将她另一只耳朵也揉得绯红起了烫,才回道:“不仅知道,而且很熟。”
“谁?”
“本王死去的长兄,闻人苍。”
赵嫣怔愣。
她不由想起中元节在灵云寺,见到舅母于菩提树下燃香合掌的样子,穿针引线,那些断续的碎片缓缓拼凑成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似乎能猜到,舅母心衰之疾的病根从何而来,也明白那枚藏在匣中的护心镜曾隶属于谁。
“那为何他们……”
“长兄年轻负气,与容扶月起了争执,来不及说清就北上御敌。本王猜,他一定很后悔,因为每次京城来信,他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查看,再垂着头失望离开,那方绣着容扶月小字的绸帕,被他摩挲得勾丝断线了也舍不得扔。”
说着,闻人蔺嗤了声,“后来,他就这么死了。”
赵嫣抬眼,闻人蔺的神色始终淡淡的,不见波澜。
大概逢秋多悲,她无端涌上一股伤感,为自己也为闻人家。她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可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嫣垂了垂眼睫,很快抬起头来,澄澈清明道:“送我回宫吧,太傅。我也想……猫了。”
……
重阳之后,京中绿意仿佛一夜之间萎靡,只余瑟瑟秋寒。
最后一场经筵,盛况尤为空前。刚到辰时,诸位大臣便陆续赶至崇文殿中,围着炭盆取暖寒暄。
唯“太子”旧疾复发,告假于东宫闭门休养,已经有大半月了。
“太子殿下的身子,一到秋冬就容易犯病。”
“可不是吗?去年这时候还闹得沸沸扬扬,谣言四起。”
“诸位大人慎言,去年妄议诽谤东宫的刘忠是何下场,都忘了?”
“嘘!陛下和肃王来了,噤声。”
不知谁低声说了句,四散寒暄的大臣们即刻敛容起身,仔细端正衣冠,分列两侧行礼。
而此时,传闻中缠绵病榻的“太子殿下”正披衣跪坐于书案后,执笔审视面前的纸稿。
流萤端着吃食进殿,一脚踏在了飘落的宣纸上,纸上字迹夹杂着划掉的墨团,彰显了落笔之人心绪的不宁。
她忙放下手中的托盘,将纸张小心拾起,再抬头一看,从书案到地上亦是摊满了写满字迹的宣纸,而殿下则披衣坐于其中,如纸墨里修行的苦行僧,时不时用笔杆戳着太阳穴凝思。
披衣沉思的模样,竟像极了故太子赵衍。
“殿下,地上寒凉,不可久坐。”
流萤取了个柔软的垫子,轻轻置于赵嫣身下,又将踢在一旁的靴子捧来为她穿上,问道,“雍王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复查?”
跪坐久了,腿麻得很,赵嫣小心翼翼抻了抻小腿,蹙眉道:“你不觉得太顺利了吗?顺利得就好像是有人将线索刻意引向雍王,精心为我设计了一场戏。”
流萤不明白,经历了那么多九死一生的刺杀与暗算,还能算“顺利”吗?
但殿下聪慧,她的直觉定然不会有错。
“雍王府失踪的那名婢女,可有消息了?”赵嫣问。
“暂未。”
流萤答道,“孤星统领还在全力追查。”
赵嫣点了点头。她近来的确越发不安,再想出对策之前,索性借着养病的名义待在东宫内,将雍王父子和神光真人伏法的始末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思虑之细,以至于写了满屋纸张,沾了满手墨渍。
她终于从这场看似完美的胜利中,剖出了几个疑点。
譬如生辰宴上太监行刺,供词是雍王挟持了他的姐姐,逼他下手。但雍王伏法后,所有家产抄没充公,却无人找到那名被挟持的婢女。
譬如若以冒名信件毒害赵衍的人是雍王,为何他放着如此奇毒不用,而选择让太监以刀刃刺杀?
为他传递“赵元煜坠马不能人道,是太子暗中所为”消息之人,到底又是谁?